次日,卓昭节魂不守舍的向敏平侯告辞。
这时候雨虽然下小了,但淅淅沥沥,也不像是会立刻停下来的样子。
敏平侯顾虑着山路湿滑,有心留孙‘女’到雨停再走,然而如今这蕊蝶别院,卓昭节哪儿还能住得下去?她往后都不敢来了。
看着敏平侯听到自己一定要冒雨走后眼中的失望,卓昭节心头一酸,把昨夜之事全部告诉祖父的念头,在嘴边滚了几滚,却到底没说出来——沈丹古是敏平侯留给五房的人,不管他‘私’下里‘弄’什么小动作,凭着人人都知道他是敏平侯抚养长大这一点,明面上他是不可能忘恩负义的,那样他这辈子也就完了……
如今敏平侯为了子孙,长年居翠微山,原本夜以继日批着公文却还矍铄的老者短短两年却苍老了许多,已经透‘露’出来明显的暮气。
卓昭节不敢想象倘若敏平侯知道自己苦心栽培了十余年、所耗费的心血比嫡亲子孙还多的外姓晚辈居然会对自己已经嫁了人的嫡亲孙‘女’无礼……他怎么受得了?
回去想想法子罢……沈丹古不受沈家重视、甚至是其嫡母嫡兄的眼中钉,他如今还只有个举人的功名,距离下科有近两年的辰光,自己一个侯爵世子‘妇’,总归有办法报复回来的。又何必叫年迈的祖父受这个气?
卓昭节暗暗咬牙,她在陈珞珈手里时也吃过亏、尝过九死一生的滋味,可什么时候受过他人无礼?尤其她与宁摇碧何其恩爱,昨晚被沈丹古触碰两次,甚至还在鬓上‘吻’了一下,心中的羞辱,根本难以用语言描绘!
然而沈丹古的那番话,也深深打进了她心底——这样的事情,她要怎么说出去?
告诉宁摇碧吗?宁摇碧当然会怒发冲冠,到时候沈丹古定然难逃一死!
但那样的话,自己又如何自处?
她昨夜不甘心受辱,是做了万一……就嚼舌自尽的准备的,可现在的情况是,虽然受了非礼,却也没到以死卫洁的地步,要说没受辱,怎么想怎么恨!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完全是浑浑噩噩的回到了丹葩馆。
宁摇碧本来在书房里温书,但卓昭节一夜未回,他心中不放心,这会书也不怎么看得进去,知道卓昭节回来后,心里挂念,就回内室去看一看。
未想才到后头,就见内外使‘女’一个个轻手轻脚、如临大敌!
宁摇碧心下诧异,问初秋:“世子‘妇’在里头?”
“回世子的话,在呢。”初秋小心翼翼的道,“不过……世子‘妇’许是路上乏了,这会睡下,吩咐了不许打扰。”
原来如此,难怪这些人都轻声慢语的。
宁摇碧这才放了心,跨进内室,却见宝帐放着,内中一人面里而卧。他记着初秋的话,怕吵了卓昭节,蹑手蹑脚的进了帐,屏息凝神到了榻边,正想弯腰低头亲一亲妻子的脸儿,不想低下头来却见卓昭节虽然闭着眼,然而却满面泪痕!
他顿时吃了一惊,沉声问道:“出什么事情了?”
卓昭节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了丹葩馆,回来之后,庆幸于宁摇碧在书房,正好可以打发了下人,独自收拾一下心情,未想才哭了一会儿,就听见宁摇碧的声音——她太过恍惚,以至于根本没留意到宁摇碧进来,这会猝然之下被问到,顿时慌了手脚!
好在如沈丹古所言,苏史那也根本不敢把他调开宁摇碧原本派遣在卓昭节身边的暗卫、换成自己的心腹且袖手旁观卓昭节遇险、甚至被沈丹古调戏的事情告诉宁摇碧。
是以宁摇碧收到的消息提都没提昨晚的事情,他当然不会想到,在蕊蝶别院里,卓昭节居然也会遇险——他是在‘侍’卫下人之外另外遣了暗卫保护妻子的。
所以宁摇碧略一沉‘吟’,倒是疑心到了敏平侯身上,毕竟据暗卫的禀告,卓昭节昨日在蕊蝶别院留宿,完全是因为被敏平侯布置了功课。而两人成亲前,卓昭节就抱怨过这一点。所以见卓昭节惊慌失措的坐起,泪流得更凶,却什么也不肯说,略作沉‘吟’,就试探着道:“可是昨儿个祖父布置功课太多,累着了?”
卓昭节听他这么问,呆了一呆,险些一口心头血吐了出来!心中的憋闷简直没法说,暗想卓家到底欠了沈丹古什么?敏平侯辛辛苦苦栽培他这些年且不说,就说昨儿个自己在他手里吃了亏,还没法告状——如今敏平侯还要代他背负罪名?
宁摇碧见她发怔,倒是自以为猜对了,便安慰道:“如今你已经出阁,是我宁家的人,虽然是你嫡亲祖父,但论理也不能怎么管你了。他既然迫着你做功课,索‘性’往后就不要过去。”
“不是的。”卓昭节心烦意‘乱’得不得了,心中替敏平侯叫着屈,奈何又不能如实说话,这样的辩解,宁摇碧当然要以为她是为了庇护祖父,神‘色’之间就流‘露’出来对敏平侯的厌烦。
卓昭节心头大苦,勉强打点‘精’神替敏平侯开脱,一口咬定了在这儿偷偷的哭是因为看到敏平侯如今大为清减,心疼敏平侯的缘故。
她这么说了半晌,宁摇碧才将信将疑,但他一向宠爱妻子惯了,虽然觉得这说辞有点不对劲——卓昭节方才明明更像是受了大委屈,可卓昭节坚持是心疼祖父,宁摇碧也先将疑‘惑’压在心底,先顺着她的意思,沉‘吟’片刻,道:“祖父如今定然是回长安无望的,不过若是留一二子孙承欢膝下尽孝,倒也没什么。若是他不放心,我去圣人、皇后跟前说。”
“可如今谁在祖父跟前呢?”卓昭节本来根本没心思说事情,然而这会却不能不把自己的理由圆起来,只得勉强定了定神,淡淡的道,“大伯膝下没什么儿孙,四房吧,本来八哥最合适,偏八嫂现下有了身孕,总不能在这时候让八哥在翠微山陪祖父罢?其他房里的人……怕是祖父看不上。”
敏平侯为人刻板,他亲自栽培的晚辈,当然是首先从嫡出里挑选。卓家庶出又没有特别出‘色’的,他才懒得费心思。本来这个长辈就不是好讨好的人!
宁摇碧微笑着道:“我就这么一提,回头你与娘家人商议商议就是了。”
在他看来敏平侯还是安分点的好——至于敏平侯长年独居翠微山别院可怜不可怜寂寞不寂寞,宁摇碧一点也不关心,若非敏平侯是卓昭节的嫡亲祖父,而卓昭节显然很在乎这个祖父的想法,今儿这事叫他知道,他第一个选择就是参上一本,告敏平侯个心有不甘!
卓昭节其实也没心思议事,就着他这么句话算是把事情揭过,跟着就提出自己真的累了。宁摇碧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体贴的让她休憩,又在榻边陪了她一会,见卓昭节不久之后当然沉沉睡去,这才俯身在她颊上‘吻’了‘吻’,照样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叮嘱下人小心伺候。
回到书房,宁摇碧立刻传来苏史那,详细询问缘故。
苏史那早有准备,淡淡的道:“某家听说昨日虽然下着雨,但起初主母是想冒雨回来的,后来却为敏平侯所阻。”
虽然是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但架不住宁摇碧先入为主——在苏史那的隐瞒下,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沈丹古昨晚也宿在蕊蝶别院,在他想来整个蕊蝶别院既然只有敏平侯一个主人,卓昭节也不是会受下人气的主儿,回了丹葩馆就哭,定然和敏平侯脱不了关系。
所以宁摇碧立刻想到:“昭节要回来,怕是因为之前我叮嘱她早些回来,免我担心之故。敏平侯担心孙‘女’,山雨路滑,故而阻止,其实这也是我的意思。恐怕昭节执意想回来,叫敏平侯训斥了……这么一训斥,少不得要提到她忽然去探望的缘故?若是敏平侯知道昭节去探望却是被祖母与父亲打发,不叫她白昼里常在丹葩馆这边,以他的脾气定然大怒……”
“原本昭节出阁之前,敏平侯就很不高兴她嫁与我,恐怕一怒之下,就要往这个去说。昭节虽然未必后悔,但她这么无辜的被赶到外头去,还要为此受祖父训斥,恐怕心里也是难受的……怪道她方才哭的那么委屈……”
宁摇碧这么一想,又绕回了自己不上进,卓昭节受牵累的事儿上去,他不忍心怪纪阳长公主,把帐全部算到了雍城侯头上,当天晚上,又寻了几件小事,把雍城侯大大气了一回。
但从次日起,宁摇碧却格外认真的进学起来——他的一举一动,长公主与雍城侯都十分关心,晓得这样的变化,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从宁摇碧身边的人那儿知道了宁摇碧先前的推测,倒也十分欣慰。
反正如今敏平侯不但是亲家,也威胁不了宁家什么,长公主与雍城侯一心一意惦记着宁摇碧的前程,为了宁摇碧能够上进,让敏平侯背后诋毁一番那都是小事。
长公主如今就指着二房承欢膝下给自己养老送终,宁摇碧又是她最心爱的小孙儿,自然不会放过一切为宁摇碧扭转纨绔印象的机会。于是再一次皇后邀她到行宫欣赏教坊新排的乐曲,席上长公主就说起了宁摇碧现下洗心革面的事情。
淳于皇后当然要捧场,不但顺着长公主的话头把宁摇碧夸了又夸,还特意送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到丹葩馆。长公主只惦记着孙儿,淳于皇后倒也记着梁氏当年的情份,少不得把卓昭节也带上,赐了十匹贡缎。
内‘侍’送东西时特意提到,皇后说宁摇碧要专心向学,又都是自家人,就不必进宫谢恩了。那么卓昭节还是要进宫谢恩去的,还得连宁摇碧那份一起提。
这几日卓昭节正是反复煎熬,一忽儿觉得告诉宁摇碧是难以启齿,而且到时候简直没法想象事情怎么收场;一忽儿又觉得不告诉他俨然是骗了他一样。本来皇后待她一向不错,觐见都极熟了,如今却很不愿意抛头‘露’面——可谢恩是必须要去的。
她虽然竭力掩饰,可淳于皇后是什么眼力?一下子就看出来她的恹恹之‘色’,皇后吃惊之余,自然要关心几句。
卓昭节在宁摇碧跟前,还能推说心疼敏平侯之故,在皇后跟前要还这么说,谁知道皇后会不会认为自己是在生怨?当初敏平侯可是皇后一手发落的,不过是打着圣人的旗号罢了。
所以对皇后的询问,她只能说才到翠微山有些不适应。
淳于皇后当然不相信,道:“你又不是第一次来,雍城侯府也没什么大事要你‘操’劳,怎么今年气‘色’就这么不好?何况来翠微山也有两日了,怎还这么难看?”就传许院判来看,“身子骨儿可不能开玩笑,不拘是什么缘故到底经了许院判的手放心些。”
卓昭节其实很想谢完恩就走人,但皇后的关心,却不能不领情。
未想许院判来了之后一诊脉,哪儿是放心了些?简直是太放心了——他断出卓昭节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
这个消息连淳于皇后也感到意外,亦是喜笑颜开,见卓昭节一脸震惊的呆在那里,还体贴的四处派人替她去报喜——皇后心情一好,把身边人都赏了,众宫人对卓昭节的贺喜又更上层楼。
这样的喧嚣同突如其来的惊喜里,卓昭节之前纠结要不要把被沈丹古调戏之事告诉宁摇碧的为难犹如齑粉一样不经意的被吹得不见半点儿踪迹——与初次为人母相比,那点儿委屈算什么?如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才是重中之重!
卓昭节甚至有隐约的庆幸那晚沈丹古没有进一步的无礼。
虽然这不代表她就不记这个仇了,但至少剩下来这九个月,什么都越不过她的孩子去!这一件仇恨又算什么?
现下安胎最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