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七月中的时候,侯府园子里的湖上已经看不到水了,放眼望去,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俱是莲叶莲‘花’,在骄阳的照耀下‘精’神抖擞,湖边柳枝成烟,逶迤‘荡’漾,离得远些看上去,倒仿佛是湖水都到了岸上。
烟柳深处的‘阴’凉地儿,卓昭节绾着单螺,因天热不耐烦多作装饰,只斜‘插’了两支碧‘玉’簪子,俱是应景的小荷蜻蜓样式,她穿着水绿底绣锦鲤的诃子裙,外罩着浅绯对襟窄袖纱衣,袖子半翻半卷,正全神贯注的捏着两根柳枝学着宁摇碧编柳帽儿,因是头一次,学得很慢,拗一下柳枝看一眼宁摇碧手里的,几片柳叶儿从枝上被剥落下来,掉在她裙裾上,水绿裙子的颜‘色’近似湖水,微风轻过,倒像是被风吹落在水上。
宁摇碧虽然出身富贵,却生‘性’.好玩,在江南住的那段辰光,竟把卓昭节这个正经在江南长大的人都没学会的做柳笛柳帽注的手艺都学了个全,方才两人沿着湖边走边聊,恰好遇见卓无畏领着卓无忧、卓无忌进园子来溜狗,看到三人的七姑,一起围上来说话,宁摇碧嫌他们打扰,索‘性’折了几根柳枝做了几个把他们打发走了。
不想卓昭节看到,起了好奇心,也想自己做做看,宁摇碧只得再折几条教她。
柳笛做起来因为要完整的褪下整段柳枝皮,她学了几次都不成,索‘性’学柳帽,这个却是简单,跟着宁摇碧的示范,慢慢的倒也做得八.九不离十——卓昭节高高兴兴的把做好的柳帽往头上一戴,左右顾盼道:“好看吗?”
身边使‘女’和宁摇碧都笑了起来,宁摇碧也把自己做的往头上一扣,微笑道:“咱们两个都生得好,戴什么不好看?”
卓昭节笑着打了他一下:“你这么说我也就算了,哪有这么说自己的?”
“你觉得我不好看?”宁摇碧斜睨了她一眼,卓昭节眼‘波’流转,盈盈笑道:“是是是,你好看!”
两人打闹了一阵,宁摇碧遂关心的问:“这几日如何?可有什么事情吃不准的,要不要我替你琢磨琢磨?”
卓昭节摘下柳帽,想起来之前对敏平侯与梁氏往事的疑‘惑’,就叫阿杏等人退开些,拿出沈丹古藏下来的那首七律,说起经过与疑‘惑’。
果然宁摇碧对这些长安往事了如指掌,听了之后就笑着道:“你是说梁老夫人当年差一点嫁给今上、而皇后娘娘却为什么不讨厌你吗?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年若不是梁老夫人拒婚,如今那凤座是真的轮不到皇后娘娘。”
卓昭节诧异道:“为什么呀?”
“先帝因为梁皇后的缘故怜惜梁家,所以当年立今上为储君之后就特别指了梁老夫人为今上的正妻。”宁摇碧淡淡笑道,“但当时今上与淳于皇后互生情愫——之前你也听说了,今上不是先帝所宠爱的皇子,而且先帝第十二皇子彭王只比今上小一岁半,那时候先帝立今上无非就是因为先帝自以为病情沉重已无力回天,而在未曾参与到燕王、齐王谋逆犯上的皇子中今上最长,所以无论今上还是淳于皇后都不敢与先帝说明,以免先帝恼怒之下,被彭王觑到机会,从而错失储君之位!”
“后来今上试探‘性’的寻到梁老夫人说明情况,梁老夫人通情达理,自己去寻先帝陈述了今上心有所属,她不愿意毁人姻缘,又劝息了先帝的怒火,这才有了淳于皇后与今上恩爱数十年、虚置六宫的佳话。”宁摇碧微微一哂道,“所以你说淳于皇后怎么会讨厌与梁老夫人生得极似的你?她维护你还来不及呢!因此下回到了皇后跟前其实你不用太紧张的,只要不是极大的错处,皇后决计不会追究你什么——之前那些老夫人见到你就夸,你以为真的全是看我和我祖母的面子吗?是你嫡亲祖母的遗泽啊!老一辈的人,谁不知道这件事儿?然而为了今上与皇后的体面,都不便说罢了,但皇后却是一直记着的,不然之前殿上哪里会有个理由就放过你呢?”
卓昭节半晌作不得声,想了片刻才道:“照这么说,我的嫡亲祖母知道今上与淳于皇后两情相悦后,宁可放弃了凤位也不愿意再‘插’足其中,当初选择我祖父,料想也是因为……因为与我祖父两情相悦的?”
宁摇碧久在长安,梁氏这曾经的长安第一美人何等声名,他比卓昭节还清楚梁氏嫁到卓家之后的许多事情,只是这中间也不是所有的都适合与卓昭节说明,所以沉‘吟’片刻,才道:“我听说当年梁老夫人拒婚后,虽然许多人都赞她深明大义、高洁出尘、不慕富贵云云,尤其淳于家对她十分的感‘激’,但梁家却为此十分的不满——梁老夫人好像为此与娘家生了罅隙,后来她嫁给敏平侯后,起初倒也好,但……沈太夫人,就是你的曾祖母,之前一直是打算把沈氏嫁给敏平侯的,后来沈氏又为了避免嫁给旁人出了家,似乎婆媳之间因此失和,然后敏平侯孝顺母亲,大约就是这么不好了的。”
“我想不明白的是这么说起来无论是今上和淳于家都记着我嫡亲祖母的人情的,但齐王叛‘乱’时,怎么梁家还是被赐死数人、满‘门’流放?”卓昭节蹙眉良久,道。
宁摇碧平静的道:“这自然是因为梁家的确参加了齐王的叛‘乱’,意图与齐王里应外合,甚至还策划了弑君——若非梁老夫人的这份人情在,当年梁家哪里还用得着流放?更没有赐死的体面,早就是满‘门’抄斩了!”
“梁家怎么会这么做?”卓昭节不可思议的道,“他们不是燕王的外家吗?”
“据说齐王骗了他们,道是燕王乃是为今上所害。”宁摇碧淡然道,“总而言之他们确实有了逆行,趁夜起兵‘欲’唆使御林军哗变——这是满长安都知道的,嗯,如今已经时过景迁,你大致晓得就好,不要多问了,免得问出是非来。”
卓昭节蹙起眉,半晌却长长叹了口气。
宁摇碧将柳帽戴回她头上,笑着道:“好啦,这些都过去了,咱们如今再感慨也不过是平白的扼腕,不如想些好玩的事儿罢,要不要再试试做柳笛了?”说着伸手够住拂到肩上的一把柳枝。
卓昭节摇了摇头,沮丧的道:“本来我以为我嫡亲祖母既然号称长安第一美人,又是鼎盛时候的梁家的嫡‘女’,应是十分骄横……嗯,颇有几分傲气的,所以过了‘门’之后难以和我祖父处好,这才会……嗯,可听着祖母她礼让淳于皇后,可见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按说她怎么会与我祖父过不好呢?即使是我曾祖母在其中,但……”
她闷闷的托住腮,“我想我比祖母决计不会更好,不拘是才艺还是城府都如此,如今这局势听着比祖母当年也差不多了,祖母尚且折在了里头,我……我,我就更帮不了你什么了,往后怎么办呢?”
宁摇碧认真的听着,道:“还有呢?”
卓昭节不意他不安慰自己,反而还要问,不禁一噎,想了一想才恨道:“我又任‘性’又娇气,才没有祖母那么通情达理,五姐和母亲都说你如今让着我,以后可就难说了,更不要说能帮你分担什么……”
“你再看看这首诗。”宁摇碧听着,却渐渐‘露’出笑‘色’,他将卓昭节之前拿给自己看的那首七律拿出来,微笑着道,“你可知道这里头最重要的一句是什么?”
卓昭节两次都没听到想听的话,有些恼了,闻言把头一扭,冷冷的道:“我人笨,看不出来!”
“是这句。”宁摇碧敛了笑,轻轻的道,“‘纵知纵悟身已老’——这是敏平侯追缅过去,最大的遗憾,纵然知晓,纵然明悟,如今人都老了,补偿也罢,懊悔也罢,都无济于事,太息也好,悲哀也好,又岂能挽回往事之万一?”
卓昭节怅然的听着,下意识的转回头,道:“那祖父到底对祖母……”
“那就是敏平侯的事情了。”宁摇碧将那首诗仔细叠好,收入袖中,目光炯炯的看住了她,平静的道,“依我之间,梁老夫人与敏平侯没过好,最大的问题便是两人都是‘精’明之人,所以有什么话也不问对方,只管自己猜,所谓圣人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是他们?一旦猜错想左了却不觉得,久而久之误会就这么下来了,可咱们是这样的么?”
卓昭节失落的道:“母亲和五姐都尽心尽力教我了,可我想的总是不够周到。”她强调道,“人说夫妻是彼此扶持,可我这样子怎么扶持你?”她沮丧的道,“我如今做什么都要靠长辈的提点!”
“岳母大人管家数十年,五姐出阁也有近十年了吧?”宁摇碧反问道,“你开始协助三嫂管家才几个月?你拿她们比,怎不想想她们也是积年历练出来的?”
他摇着头道,“何况你忘记了么,你身边有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教诲你,有五姐和三嫂提点,我身后又何尝不是有贵为长公主的祖母、有父亲,还有苏伯?咱们两个其实都一样,若没有长辈扶持,我恐怕连沈丹古与你那任表哥都比不上!”
卓昭节再满腹惆怅,被他说着也觉得渐渐消散,也拿起柳帽往他头上一扣,扑哧笑道:“好吧,是我多愁善感了,如今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如今不怎么样,可历练上两年也就未必不能叫母亲满意呢!”
“本来就是如此。”宁摇碧含笑拉住她的手,悠悠的道,“咱们如今有种种缺陷和幼稚不懂事的地方,这是因为年少,谁不是从这样的年岁里过去的?更何况,即使往后时世变迁,有所贬谪,咱们年轻,经得起,未必没有再回长安的一日!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怕的?”
卓昭节微微一笑,反握住他的手,心想,到底还是九郎洒脱大气,今儿可是我小家子气了——虽然如今云诡‘波’谲,可我与九郎正值青‘春’年少,纵有风‘波’,亦经受得起,又怕什么呢?
注柳帽很好打,长点一枝就够,绕个圈,只要还有叶子就能做。但柳笛只能在‘春’天和初夏时做,再晚就很难把柳枝皮完整褪下来了,这是个小BUG,大家无视下吧。附柳笛的做法:截一段‘春’天或初夏的嫩柳枝,只能用新生的啊,老的不行,先搓一搓,再慢慢的把中间的白‘色’的柳枝挤出去,留一段完整的树皮就可以吹着玩了,看了这个解释不懂的……度度吧(其实不懂不奇怪,因为我自己做柳笛没有一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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