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让我跪下,你得打碎我的膝盖骨。
希恩逐渐恢复了意识。他一睁眼便觉得眼睛酸痛、几欲流泪,不得不闭了会儿眼。文森特的手下显然也学会了战鹰家族对待重犯那一套,将人的眼皮强行撑开许久,强迫对方看着镁条燃烧时的强光。这种手法对人眼和精神都是一种摧残。此刻他身处黑暗之中,反而是种另类的安慰了。
他的眼睛还没恢复过来,可这不是最糟的。他现在衣不蔽体,击在他身上、弄伤他皮肤的武器自然也撕裂了他的衣服。他的四肢关节因毒打而变得僵硬,这令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支起身来,从趴着变为坐着。期间,他的指甲与身下的金属刮擦,发出的刺耳声音令他厌恶。
太冷了。他所处的房间是真正意义上的铜墙铁壁,身侧和下方冰冷的金属让他身体发抖。他艰难地曲起腿,用手轻揉脚踝与膝盖,努力令自己恢复知觉。
痛感随着知觉恢复。希恩将头埋在手臂之间喘息,之后又因为涌上来的、强烈的呕吐感而再度抬头。
冰冷、疼痛、黑暗,这三者相加,令人无望简直轻而易举。希恩也不例外。事实上,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到无望了。当他失去另外九名同伴时,他有过比这更强烈的绝望感。但消极的心情很快就会被信念驱散。
“为了少年人不要夭折在最美丽的年纪;为了让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得到发言的权利;为了这片土地得到真正的光明。”他小声自语。
希恩相信自己会胜利,同伴会胜利,人民会胜利。这个信念令他坚持,带着近乎孩子气的固执。
牺牲无法避免,正如他想要的胜利。无数生命在战争中湮灭,然而他们的后人与思想的继承者会繁衍壮大,见证这片土地的改变。为了看到那个理想中的画面,他不惜染上一身鲜血,也愿意将生命随时交付出去。他有时是偏激的——当然!他为什么不偏激呢,他曾在贵族手下折损尊严、失去生命,他珍贵的同伴因那些人的骗局而死,而他的同胞们……
希恩将手伸到破碎的衬衫下面,取出一支被他藏起的细小刀具。这是他在被那些人用刑时偷偷藏起来的,打算用来撬锁和作为武器。它划伤了他的腿,但这比起其他伤来不算什么。他摸黑移动着,手在冰冷的墙壁上仔细摸索,试图找到门。
在他找到目标之前,一束光射了进来。希恩下意识地闭眼。他的眼睛暂时受不了刺激。在他睁眼之前,就有人抱住了他。
这是个亲密又疼痛无比的拥抱,希恩每一根骨骼、每一寸皮肉都疼了起来。他轻声叫道:“我身上有伤。”
“我知道。天哪,你的嗓子竟然哑成这样。”梅丹佐的声音抖个不停。他放开了希恩,用力扯开了希恩的上衣。
“你干什么?”希恩惊愕地将衣襟收紧,对于将伤疤展现在别人面前有些恼火。
梅丹佐将对方无力的双手握住、分开,盯着那一片触目惊心的伤口。或许施刑人对“人偶”因为蔑视而残忍,希恩胸口的那个黑色印记因为大大小小的伤口看不出原来的形状,鲜血正渐渐渗出。
梅丹佐记得自己也曾因为鲜血而兴奋,遥远得如同前世的记忆;现在他看着希恩的伤,心完全被心痛与悲伤攫住了。他为对方治疗胸前那片严重的伤口。“你可能不知道事情发展成了什么样。文森特被的秘书代他在议会发言,说那是个年轻妄为的工人、已经被失手打死了。当然,他的重点是要求加强城市警戒。”
希恩也看着梅丹佐。对方的眼睛已经复原了,但颜色暗淡、不复从前那样漂亮。“你们答应下来,却将巡街的力量减少了,对吗?有人认为工人联合会要从最大的工厂主开刀了。”
梅丹佐惊讶地看着希恩。“是的。”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恼火地站起来。他不想引来人,于是压低了声音:“天哪!这都是你算计好的!这几个月来议员之间冲突频繁,你知道,所以做了这一切!而我竟然像个傻瓜一样,不顾自己的立场来救你!”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还有,我并没想过要你来救我。”希恩有气无力地说,声音里除了疲惫之外毫无情绪:“如果你后悔了,大可以将门关上转身离开。”
梅丹佐看着他,眼睛像要喷出火来。希恩猜自己大概又要受皮肉之苦了。可梅丹佐冷哼一声,脱下外套披在希恩肩上,之后将他抱了起来。“等下再和你算账。我们不能呆在这儿,每半小时都会有人来巡逻。”
这个动作令希恩难为情。他轻轻推了推梅丹佐的肩:“我能走。”
梅丹佐没理希恩,形状漂亮的嘴唇抿得很紧,一副生闷气的模样。希恩只好问别的:“这里是哪儿,你怎么找来的?”
“这里是本市唯一的非军用飞艇制造厂。文森特的,当然。我去拜访了樊妮,她对她父亲态度比从前更奇怪了。她告诉我如何不为人知地独自进来。”
希恩也能看出来这儿是工厂。对于工人来说,这儿的内部结构很眼熟。但与他所在的工厂不同,这里的铁丝网、支架没有斑斑锈迹。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呈现为银白色,闪着冰冷的光芒。
既然梅丹佐执意受累,希恩便不再拒绝。他把头靠在梅丹佐肩上,等待体力恢复。最严重的伤口被对方治愈,身上的疼痛便减轻了不少。“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我的朋友猜测文森特在工厂里有和国家监狱相似的刑具和禁闭室。”他忽地听见了一些声音。“有人过来。”
梅丹佐犹豫了一会儿,将希恩放下。“自己扶好。”说完这话,他站到了希恩身前。
接下来,希恩再次见识了魔法的神奇之处。柔和的光芒化为有力的长鞭,击中了第一个从铁门后走出的人的肩膀。那人倏地向后飞去,重重地撞在墙壁上,最终软软地坐在地上,肩部向下塌陷,显然骨头被砸碎了。就在这人飞出去的同时,梅丹佐又攻击了第二个出现的人。这次,那道光芒变成了无限延伸的利剑,刺中了敌人的心脏。
知道梅丹佐胜算在握,希恩便把视线收回,试着自己走路。他的脚几乎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慢慢地蹭。而且他一动,浑身的伤口便随之牵动、开裂,全身肌肉都叫嚣着疼痛。可他终究是向前挪动了。当他走出几米时,他那破碎不堪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
梅丹佐回身看到他这样,立刻出言制止。“别乱动,你不疼吗?”想到他们仍未和解,他又生硬地补充:“你身上都是血,会弄脏我的衣服。”
希恩翻了个白眼,问:“检查过了?都死了吗?”
梅丹佐点点头。“我必须杀了看见我的人。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来过,这会给我添麻烦的。”
“是的,这是莽撞而危险的个人行为,即使不被外人上升到家族态度的高度,也能让你麻烦缠身。你不该来。”他看见梅丹佐伸手过来,连忙拒绝:“不用了,我能走。”
“你挪得太慢了。”梅丹佐不顾希恩的抗议,将对方强行抱起。他知道希恩没力气反抗,也不会反抗。对方是冷静理智的,肯定会把力气留到与敌人交锋的时候。
希恩惊讶地看着眼前变幻的景象。梅丹佐在带着他走过狭窄黑暗的通道与设置了陷阱的大厅。他知道这座工厂的下部和一般工厂无异,却没想到上部却设计地像个真正的战争用堡垒。这让他又庆幸自己选对了地方,又担心同伴们能否在没有内应的情况下攻克这里。
噢,得了吧,你自己不就能和他们里应外合吗?希恩眼睛一亮。他抬头看梅丹佐,有些为难。对于再次麻烦对方他有些过意不去,可他别无办法。“梅丹佐,你能不能……”
“如果是让我帮你送死,抱歉,我不能。”梅丹佐冷冷地说:“我来是带你走的,不是看你如何像个‘平民的勇士’一样战斗到死、血肉横飞的,知道吗?”
希恩哭笑不得。他打算再度开口,却赫然发现前面没有路了。一道宽阔的金属墙壁横在他们面前,与之相伴的还有在地上搁着的差分机。
“好了,我得输入密码。”梅丹佐将希恩轻轻放下,开始按动键盘。希恩坐在地上,定睛看着对方输入。梅丹佐试了几次后,他听见地下某处传来铛地一声,像是机关被启动了。很快,大门缓缓开启,面前的墙壁正像机械拉门一样向左边移动。可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门后有人。
梅丹佐来不及躲闪。希恩看见利器的寒光闪过,布料被割裂的声音随之响起。他心中一紧,条件反射般地将那枚小刀刺向了敌人的脚踝。
这为梅丹佐争取了时间。希恩听到几声闷哼,之后便看见那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他问梅丹佐:“你受伤了吗?”
“没有,只是划破了衣服。”希恩施以援手的举动让梅丹佐心情好了起来。他对希恩露出了微笑,之后将人抱起。希恩有点担心地看了眼梅丹佐的胸前。透过衬衫被扯裂的缝隙,他看见对方心脏位置似乎有深色的纤细疤痕。“那是什么?”
梅丹佐脸色瞬间变了。他的脸涨得通红,表情在希恩看来可以称得上恼羞成怒。“真该死。”梅丹佐低声骂道。他想阻止希恩,可希恩已经伸手将撕碎的布料拂向一边。
看见那是什么,希恩的脸也涨红了。那是自己的名字。
希恩想起自己曾把面前这人绑起来揍,在对方胸口用刀写了那三个字母。那伤口很浅,理应消失很久了,可它们现在还留在那里。不难想象,有人在事后用利器在胸口描绘过,让那淡去的伤疤回归胸口。他艰涩地说:“你怎么……”
“别问我怎么做的!”梅丹佐咬牙切齿地低吼,抱着希恩健步如飞。
“那你为什么……”
“为了你。该死的,都是为了你!几个月前我们见面那次,记得吗?你那天表现得很温柔,给了我希望。在那之后,我不停地想你。我想去见你,就像从前那样,在夜晚的城市里散步。”
“但你没来。”希恩顿悟了。“你在为难,是吗?你生而高贵,却总是为我放低姿态。这让你心里不平衡。更重要的,我们阶级立场不同。你因为这些而纠结,所以开始……伤害自己?”
梅丹佐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停在一个黑暗通道的入口前,那是长长的、直径巨大的金属软管。正当希恩打算为这里诡奇的建筑结构惊叹时,梅丹佐开口了,声音有点发苦:“你总是知道我怎么想,可你不肯给我明确的回应,哪怕是一点儿。”
希恩低头不语。不知为何,他心里懊恼得发疼。
因为我欺负了“小孩子”吗?这个理由在脑海中冒出,让希恩差点笑了。可他清楚得很,这并不是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抖的进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