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念白摇板,台下品韵轻随。
江宁安安静静坐着,一会儿看一眼戚尧,一会儿瞧一眼随着板眼点头晃脑的老爷子们,心头的欢喜越来越重,渐渐浓到无法散开。
如果从今以后的每一天,都能抽出时间带着老人来听戚尧一段戏,什么都不想,就这么台上台下坐着,偶尔神游天外偷偷放空,其余的时间就这么不远不近看着戚尧,那该有多好。
江宁见过很多人,和他一样作艺的,平常工作朝九晚五的,他们身上有太多的不同,却也有过分一致的相同。
他们每一个人都曾有意无意间聊起,要是能突然遇上个什么机会,赚上足以一生富足的钱,从此享受生活,该有多么快乐、多么幸福!
实话实说,江宁也曾一度生出过同样的想法。
可是现在,就在这间并不算大的剧场里,当他就这么从容安静地看着台上端袍正色的戚尧,他总算是明白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无论是想要平地暴富一生无忧,还是想要从容平淡现世安稳都好,哪一种希冀都没有错。
每一个人总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期,终于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幸福方式。
就像是此时此刻,他就这么不远不近看着戚尧,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却充分地感知到什么叫做岁月静好未来可期。
因为觉得快乐且美好,所以就是最适合自己的,也最想要永远守护下去的幸福......
直到散场前的谢幕掌声快速散开,江宁才终于六神归位。
台上的戚尧刚刚鞠躬谢过本场的观众,抬眼就和江宁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清俊干净的江宁,温柔如水的目光,戚尧不知不觉间就缓缓勾起了唇角。
自师父走后,从没有一个人像江宁这样明明足以恃才傲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偏偏对寡淡如水的她给予无休止的温柔耐心;
也再没有一个人,能懂她虽然痴迷寻找传统曲艺的复兴机会,想要的却原本只是现世安稳,最好有机会远离所有扰心的俗事。
戚尧的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她想对江宁说些什么。
来不及想太多,戚尧本打算奔着散场的方向快步向着江宁走过去,却在刚刚绕下舞台时,被坐在第二排靠边位置男人的掌声拦住。
随着“啪啪啪”的几声,戴着眼镜满脸笑盈盈的中年男人站起身来望着戚尧。
“总算是近距离见到了‘面具美人’,果然是风姿超然,没有让人失望!”
此时观众已经走尽,剧场里剩下的都是熟人,所有人同时抬眼望向这个陌生人。
江宁直接站起身,皱着眉快步走到戚尧身边,近距离打量男人一遍,又偏头看了看坐在他近处秘书模样的年轻男人,确定没什么印象。
戚尧满脸疑惑:“您是?”
一旁的年轻男人起身,抢先回答:“这位是张主任,咱们老城文化局的领导。”
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笑道:“我是张仁。叫什么主任?按年龄算,你们称呼我一声老大哥也是可以的嘛!”
说完扭头笑眯眯看一眼江宁,道:“江宁,果然才华风流啊!英雄出少年,诚不欺我!哈哈!”
戚尧和江宁同时一愣,彼此对视一眼后迅速反应过来,这位应该就是之前公开点名表扬过他们的文化局领导,忙卸下防备,请对方坐下。
张仁向着前排看了袁老爷子和马老爷子一眼,直觉没什么印象,直接收回视线,开门见山点明来意。
“每年夏末秋初,我们老城总会举办一次消夏节文艺演出,地点就在江边,届时会有各界的文艺工作者和领导出席,你们应该都知道吧?今年的演出时间定在了两星期后,我很希望你们两个都能参与进来!”
戚尧听完,沉默着看了江宁一眼,像是在思索什么。
一旁秘书模样的男人适时地翻了个白眼,虽说声音不大,但明显出言不善:
“再有名气,也得懂得知恩图报!要不是我们张主任的公开表扬,你们......”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被张仁扬手拦下:
“胡说什么?艺人靠技艺生存,怎么能把功劳算在我的身上?我能做什么?不过就是推波助澜罢了!”
张仁的语气不善,分贝却没有多高,看上去是在呵斥,实则并没有多大力度。
戚尧心明眼亮,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如果没有领导的提早允许,单是一个秘书是绝没有胆量在领导面前抢话的。
上一次她勉强接受过连凯的采访,却终究拒绝了广播电台的邀约,放在有心人那里,完全可以视作再普通不过的不给面子。
至于江宁,或许按照有心人希望的那样慢慢聚拢了名气,却仍旧需要适时敲打......
无论是她还是江宁,他们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底层艺人,从来没有想过卷进明里暗里的任何事情,只想靠着手艺吃饭,却偏偏,看似最简单的事情往往难于登天......
江宁隐隐看出戚尧内心深处的不快,兀自转开话题和张仁攀谈起来,场面看上去一度无比和谐愉快。
戚尧始终敛眸不语,她确信江宁和她感受到了同样的事情。
她不大明白,为什么江宁心里同样有着不快,却还能表面若无其事的谈笑风生,可又不得不佩服江宁的这种能力:
时间越长,想要在江宁身上借力的人只会越多,可江宁总能借力打力,在失去最少的情况下得到最多。
张仁走的时候,特意和江宁戚尧分别握了手。
戚尧明显察觉到他用了力气,让她感觉到了一瞬的疼痛,就像是某种警示,在无声告诉着她,是聪明人就要做出聪明人的决定。
戚尧茫然地看着张仁的背影,仍然想不明白,难道这世上真就没有什么是完完全全纯粹无暇、丝毫不涉及利益纷争的,包括作艺本身?
其实,戚尧从来都不会抗拒任何形式的演出的,她只是讨厌这种意料之外的不纯粹。
“我倒是觉得,可以去!”
戚尧疑惑地转回身,马老爷子正轻摇蒲扇看着她,唇角笑意浅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