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徽音殿。
司马茂英安静地端坐于铜镜之前,未梳发髻,万缕青丝披在身后,仅着一袭素色裙衫。她神情麻木,一动不动,面前的案几上摆着早已凉掉的膳食。
小惠从殿外进来,见了她的模样,忍不住唉声一叹,默默行至司马茂英身后,轻声道:“公主,好歹吃点吧!就算要跟陛下置气,何苦糟蹋自己的身体?”
司马茂英毫无反应,连眼睛也没眨。
就在几日前,皇帝颁下了将海盐公主下嫁谢晦的圣旨。司马茂英立即前往太极殿请皇帝收回圣旨,并当着皇帝的面承认了她已有心仪之人,正是宋公家的三公子刘义隆。
皇帝当即大发雷霆,怒斥她外秀娴淑,内中乖张,不尊父命,大逆不道。不仅如此,皇帝还大声呵斥,说她就是死也别想嫁给刘裕的儿子。
司马茂英随即质问皇帝是不是将自己当做政治筹码,以期用她来笼络谢晦,抗衡刘裕。
谁知这话更是惹得皇帝暴跳如雷,扬手便甩了她一个巴掌。
这是司马茂英自小到大第一次被打,眼泪瞬间流淌而下,父女俩自是不欢而散,一连数日皆是冷战。
而后皇后褚灵媛也劝过司马德文,不仅没能成功,也同样被司马德文训斥一顿。褚灵媛自嫁给司马德文,夫妻一直相敬如宾,司马德文从未用那般严厉的口吻对她说话,如今因为司马茂英的婚事如此动怒,可见此事的确非同小可。
富阳公主司马长萍替皇姐去向司马德文求情,依旧被赶出了太极殿。不仅如此,司马德文还命人把守徽音殿,不许司马茂英离开徽音殿半步。
由于事出紧急,司马德文竟将婚期就定在了来年二月初二,那便是说,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司马茂英就要下嫁谢晦了。
司马茂英不吃不喝就这般坐着已经两日了,脸颊迅速消瘦下去,整个人憔悴不堪,叫小茹小惠和皇后铃儿等人瞧了好不心疼。
小茹端着莲纹托盘进殿,与司马茂英身后的小惠对视一眼,轻轻走到司马茂英身边,将托盘搁在面前的案几上,轻声道:“公主,这是二皇子送来的燕窝,看在二皇子这般关心你的份儿上,你就用一些吧!”
司马茂英仍然一动不动。
小茹忍不住着急起来,“公主,求你吃一点吧!”
小惠连忙拉了小茹一下,对她摇摇头。
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皇后娘娘到!”
褚灵媛来了,小茹小惠并无多少喜色,只因褚灵媛和司马长萍早已来过多次,却怎样也劝不动司马茂英。
很快,褚灵媛跨入殿中,身后还跟着初为人妇的王慧茂。
“是王姑娘啊!”小茹惊讶地唤了一声。
小惠忙低声道:“错了,现在是康乐公夫人了。”
司马茂英闻言神色微微一动,但随之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褚灵媛将王慧茂带到,便对小茹小惠道:“你们两个,跟本宫出去吧!让康乐公夫人陪陪大公主。”
“喏。”小茹小惠答应后同褚灵媛一道出了大殿。
王慧茂静静走过去,双膝并拢跪坐在她身侧,还未说话,先幽幽叹了一下,方才启口道:“公主,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也劝不了你。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三姑奶奶没了,夫君昨日已告假赶去会稽郡奔丧了。”
“你说什么?”司马茂英陡然转头,死死盯着王慧茂,眼眶中瞬间盈满泪水,声音也哑了下去,“老师……她……她没了?”
王慧茂沉重地点了点头,“就在两日前得到消息。三姑奶奶回会稽途中投宿客栈,夜里起身找茶喝,可眼睛却不好使,跌了一跤……”王慧茂顿了一顿,接着道:“不仅中风瘫了,还染了风寒。恩平悉心照顾,好歹拖了一段日子,终究还是没能挺过来。”
“老师……”司马茂英忽然扑在面前的案几上大声痛哭,“老师……德音连你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她一哭出声来,便再也抑制不住,除了陡然听到谢道韫逝世的噩耗,还有被逼下嫁谢晦的委屈,一时间统统发泄出来。
王慧茂默默叹了一声,只要能哭出来,便是好事。她陪在她身边,轻拍着她的后背,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不知哭了多久,司马茂英终于哭累了,静静趴在案几上,眼中仍有大滴大滴的泪珠滑落。
王慧茂知道她已经两日不曾进食,瞧见案几上搁着腾着热气的燕窝和已经凉掉的膳食,便伸手将燕窝端了起来,喂到司马茂英嘴边,“公主,吃点吧!就算不想嫁给谢将军,也要把身子养好了才有力气想办法是不是?”
司马茂英一边掉泪一边点了点头,张嘴吃了一口燕窝。“我自己来吧!”她从王慧茂手中接过盛着血燕的青釉莲纹瓷碗,一口口吃完了碗里的血燕。
吃了东西,司马茂英便觉身子暖了许多,情绪也稍好了一些,想到老师谢道韫撒手而去,留下刘涛孤苦一人,不免替这位同窗好友担忧起来。“慧茂,恩平他没有别的亲人了,你们……”
王慧茂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夫君已经和我商量好了,待办完三姑奶奶的丧失,他便将恩平带回建康,引荐到医署就职。”
“那便好,那便好……”司马茂英语调惆怅,却长长吁了口气。
“恩平的事你别担心,我们会照看他的。”王慧茂轻声安慰她。
“谢谢。”司马茂英哑声道谢,又以袖拭去泪痕,才道:“慧茂,你嫁给康乐公以后,日子过得可还顺心?”她犹然记得谢灵运的母亲刘太夫人有个侄女刘姑娘,在表哥新婚前还玩起了失踪,想来不是省油的灯。
果然,王慧茂表情僵了一僵,却依旧扯出一抹笑容道:“我很好,公主不必替我担心。”
“真的很好?”
“自然是了,我又何须骗你?”王慧茂温柔一笑。其实她的日子并不如她所说的那样好,刘太夫人并非一个好相与的婆婆。新婚当日谢灵运并未与她同房,是以没有落红,刘太夫人见了之后便怒斥她身子不洁,王家欺人太甚等等。后来是谢灵运赶来解释,才消除误会。
这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那位表姑娘总喜欢以康乐县公府的女主人自居,府里下人碍着刘太夫人,也纷纷巴结那位表姑娘,以至于王慧茂这位当家主母做得十分憋屈。王慧茂并非没向谢灵运说过此事,谢灵运只道表妹是母亲一手拉扯大,当作亲妹子礼让三分,过个一年半载将她嫁出去便了事。
王慧茂是大家出身,父亲祖父乃至曾祖皆拜相封爵,几个兄长都颇有才干,她自幼读的圣贤书,自想不出那些下作的法子,便只好兀自忍着了。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王慧茂不好意思同尚未出阁的司马茂英叙说这些事情,况司马茂英刚被皇上指婚,正值忧郁哀伤之时,王慧茂自不能再将这些告知司马茂英,让她平添烦恼。
王慧茂陪了司马茂英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司马茂英忽觉疲惫乏力,小茹小惠便进殿来扶她回内室休息,王慧茂自然也告辞了去。
倏忽又过了许多日子,除夕悄然而至。
除夕前夜,建康城落下了今冬以来第一场雪。鹅毛般的雪片子飘飘扬扬下了一夜,清晨起来,走出宫殿,映眼只见白茫茫一片。
司马茂英仅着单薄的亵衣站在徽音殿阁楼之上,幽幽眺望着苍茫的台城,那些飞檐斗拱,五脊六兽,马头墙面,统统都被白雪覆盖了,发着莹白的光芒。
小惠静静来到她身后,将一件雪白的狐裘蓬衣披在她肩上,柔声道:“公主,外头严寒,仔细别冻病了。”
司马茂英怅然一笑,病了多好,躺在榻上便不必烦恼,不必忧愁了。
小惠知道她的心思,也不言语,只默默陪在她身边。
“小茹呢?”司马茂英随口问了一句。
“她……”小惠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
“奴婢说了,公主别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你说吧!”
“小茹今晨起来见下雪了,十分兴奋,便约了其他几个丫头打雪仗去了。”
“原来如此……”司马茂英语调略显惆怅,目光投向远处,果然见到那边的庭院里有几道纤细的身影正在雪地里嬉闹玩耍,时不时还有几声嬉笑声传来。
“公主生气了?”
司马茂英缓缓摇头,“我只是很羡慕小茹,一直都没烦恼,总这样开心。”
小惠跟着她一起眺望那边嬉闹的几人,“公主实在抬举她了,她那是没心没肺。”
司马茂英幽幽一笑,“没心没肺才好,我要是也能这般该多好。”说着,眼眸中的光芒又一点点黯淡下去。许是在外头站久了,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细细瞧去那肌肤竟比雪还要白上三分,清透冰凝,连皮下的血管都若隐若现。“也不知道檀奴怎么样了,父皇已下旨许久,他总该知道此事,为何迟迟杳无音讯,连子林都不再入宫,我又出不了徽音殿,想同他联络都联络不上。”她说着声音便有几分哽咽。
“公主别急。”小惠连忙安慰,“三公子定是去想法子了。”
“是吗?”司马茂英垂下头,“或许他已觉无望,便早早放弃我同他的这段感情了。”
小惠叹道:“三公子对公主的感情,便是小茹也明白。他绝不会轻易放弃,公主又何必这般自欺?”
“我又何尝愿意自欺?如今新春将至,还有一月我便要下嫁谢晦,他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叫我如何能够不忧心害怕?”
小惠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思所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
阁楼之下有一男童振臂高呼:“大皇姐,元青给你送燕窝来了,快些下来吧!”
小惠喜道:“是二皇子啊!他对公主真是好呢!”
司马茂英只微微“嗯”了一声。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已有所察觉,元青确有争夺储君之心。到底是个孩子,眼中的渴望骗不了旁人。在这二弟弟心中,对她这大皇姐真正的关怀和敬重又到底能有几分呢?
晋恭帝元熙二年的除夕过得格外清冷,整个朝野的气氛沉闷至极,就连偌大一个建康城都十分萧瑟凄凉。除夕之日不闻爆竹之声,往年那些热闹非凡的官宦大家今年全都闭门不出,人人皆是一副讳莫如深三缄其口的模样,仿佛都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元宵刚至,便又有人在鱼腹中发现了预言诗的字条,那藏头的八字赫然是:天降圣火,焚尽旧孽!
一场汹涌澎湃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