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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叙别情隐现灰线(1 / 1)

且不说那日萧峰自报姓名后,大贺途遥自知认错人了,一番痛哭之后脑子也转不利落。近卫、侍从见状连忙上前扶过自家老大,道过几句诸如“如有冒犯”、“多包涵”之类的场面话,驾着老将军上了马,麻溜儿下山去了。阿康这边从见了萧峰起,整个人如虚脱了一般,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

萧峰如何送她回去安置下来、如何灌姜汤等等,阿康一概记不清。好在昏天黑地的睡了两天一夜,这股子乏劲儿也就过了,并不曾像萧峰担忧的那般染上风寒什么的;只是手上的冻伤留下黑黑的痕子尚未退去,倒也不算严重。也亏得阿康睡着,自然就不知这两天里完颜部落发了笔横财——半个月前被萧峰抓了又放掉的契丹俘虏竟然很是守信,不但送来了赎身的财物,且比之前说的翻了十倍;又另送了萧峰好多财物,萧峰将其一并给了族长,与女真人共有平分!

阿康若知道此事,一定会明白内情并大为惊慌:怎么无声无息的就又遭遇上大辽皇帝耶律洪基了!然后自然是再次被剧情之强大打击到不行。

如今一觉把这女真人欢庆热闹得如过年一般的大场面睡过去了,阿康是精神饱满,气定神闲。听邻居姑娘、大婶,过来谢他们说“让部族里可以宽裕一阵子”之类的话,阿康还以为是说契丹人免了三年岁贡的事呢。

等到阿康手上的冻伤好的七七八八了,已是一个半月之后。这日家里却来了位不速之客——大贺途遥。

大贺途遥这次轻装简从,着了便衣,仅带了一个老仆从,就上山来了。到了完颜部,也不去找劾里钵,而是直奔萧峰家。阿康正在家里整理乐儿的书本,见了大贺途遥也没认出来,叫了萧峰回来,备上茶水,便想躲出去。就听大贺途遥问听起萧峰的来历、部族。

上次萧峰只说了姓名,如今大贺途遥问起,萧峰本就是个坦荡性子,便直言自己是契丹人,幼时遇到一场变故,被寄养在汉人家里长大,也不知自己是何部族。

大贺途遥闻之,急忙问道:“那萧壮士可知父母姓名?”

萧峰见大贺途遥神情急切,心下不由便有了几分猜测,面上却是不显,坦言道:“家父萧远山。家母的姓名,在下不曾知晓。为人子女者如是,甚是惭愧。”

大贺途遥听了这一句,一下子站起来,来到萧峰身前,拍着他的肩膀,虎目含泪,连声道:“好!好!”之后竟是激动地发不出音来了。

萧峰听得直皱眉,实在是不知这个老人,究竟是在夸什么好。

直到那仆从上来扶着大贺途遥,轻轻唤了声“将军”,大贺途遥才缓过神来,略略平静了一会儿,大贺途遥才又缓缓开口道:“上次见了您,便觉得分外亲切。原来令尊是我家舅奶奶的娘家侄子,我年轻时,亦是多得大人的指点。令尊失踪这几年,家里老人很是惦念。自从我跟舅奶奶说起您,老人家就坐不住了。如今时节,天寒地冻、山路难行,她老人家就在山脚下等着。请您下山,见上一见,以慰老人思念子侄之苦。”

萧峰听到这里,心头一震。虽说他已见过父亲萧远山,但当时事态紧急,无暇多叙。关于萧峰的身世,特别是萧远山夫妇究竟因何而遇害的,这一直是萦绕在萧峰心头的一大疑团。阿康曾说马大元之前暗查过萧远山在辽国,萧峰听她的意思,似乎亦不认为萧远山夫妇的遇袭只是因为消息误传那么简单。如今乍一听到有父族亲人寻来,萧峰心中一时千回百转,有惊喜、亦有疑虑,只是不管怎样,总是要见上一见的。思及此处,萧峰一抬头,正见阿康端着茶壶愣在门口。想到她母子之前的陷境,一来此时事态尚不明朗,二来阿康对萧峰父子的事情知道的比萧峰只多不少,萧峰略一沉吟,唤过阿康,“阿康,带上乐儿。少不得辛苦你们一趟。”

阿康初听萧峰如此说,不由略有迟疑。她觉得这是萧峰家事,她母子不便参与。但另一方面,这事实在是超出她所知,不知以后会对萧峰产生怎么的影响,她又因此而有些着急。如今既然萧峰有此说,自是为确保她母子安全,旁的索性先放开,走一步、算一步。

有了这个念头,阿康收拾行囊的时候,下意识的便把黄裳潮送的灵丹妙药、医书药谱,云中鹤给的《云踪鹤影》、乐儿常看的佛经(那不是佛经,那是易筋经!)以及叶二娘给备下的应急的小包裹都收拾起来,连带大人孩子的厚衣服、皮毛大氅一起带上。喊上乐儿,和萧峰分别乘上的卢和青骢马,一道随着大贺途遥下山去了。

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此时山上积雪颇深,下山尤为不易。万幸大贺途遥行伍出身,火把等夜行之物准备的齐全,天入黑时才不至于行走的太艰难。一路奔波,总算在戌时三刻前后到了大贺途遥在山脚下的营地。

大贺途遥叫萧峰等人在一个帐子里先等等,他去通传一下。大贺自去不提,这边一串的伶俐侍女进来,热茶、热毛巾一溜烟的送进来,跟着送点心、热□□、牛羊肉、面饼子的又是一串。阿康一面笑闹着盯着乐儿洗手擦脸;一面取了自带的银勺子、银筷子,每样吃食取了一些,自己挨个试了试。片刻后,见无事,这才喂着乐儿吃个快活。

萧峰知阿康不动声色、暗自打量,萧峰亦觉得这份排场不同寻常。就见阿康低头一边用着点心,一边思量。正这时,就见大贺途遥步履匆匆、满脸喜色的进来,招呼萧峰与他一同去见老夫人。萧峰右手领了乐儿,阿康随行其后,来到另一座帐前。这个帐子看着颜色、大小与其他帐子似乎并无不同,但仔细查看,就会发现这个帐子的做工要精致、厚实的多。

大贺途遥毕恭毕敬的掀起帘子,躬身侍立在外,却并不进去。萧峰见了不禁疑惑,却见大贺途遥连连相让,萧峰略一思量,倒也不怕他算计,另一只手牵起阿康,便大步迈了进去。

一进帐子里,就见一张精致的塌上坐了一个满头白发、一身富态、面容端庄的老妇人。这老妇人虽说看着和气,却自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威严气势;看到萧峰携了妇人、孩子进来,不由面容一肃,旋即又温和下来。她看了看萧峰,招手道,“来,孩子,你过来一些。”

萧峰走到跟前,阿康和乐儿亦是跟着。这位老夫人上下打量着萧峰,抚着萧峰左肩拍了拍,顺势拉过萧峰本牵着阿康的左手,一手握了,另一手拍着他的手背,仰头长叹,忍着泪水,叹道:“好孩子,回来了就好。你与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好!远山有后啦。”

萧峰见老人家一时哽咽难言,真情不似作伪,心下亦是动容。撩起衣襟,跪下一拜,道,“小子萧峰,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扶起萧峰,教他坐在塔前的凳上,和声问道:“你父亲如今可好?”

萧峰答道,“萧峰乃是无福之人,自三十一年前遭逢大难、家母不幸身逝,便于父亲失散。后被寄养于一户汉人农家,直到一年前方被告知身世。临离宋地北行之前,曾匆匆见过父亲一面,知他老人家身子尚为康健,已为甚幸。各种机缘巧合之下,未及与父亲多叙。”

老夫人听了,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会跟大贺说你是契丹人。”

莫说萧峰闻言大惊,即便阿康听了这句,都是惊诧莫名。那老夫人见萧峰如此神情,拍了拍他的手,安抚的一笑,娓娓道来:

“你父亲萧远山是老太婆我娘家的侄子,算起来,你要叫我一声姑奶奶。我们萧氏,原是库莫奚人,与契丹人同属鲜卑族一部,源自东胡。七百多年前,鲜卑族慕容部攻打宇文部,宇文部单于败走漠北,其残部就成了后来的契丹人和我们奚人。辽□□建契丹国后,奚王便与其结盟、臣服于契丹,与契丹皇室世代未婚。□□深慕汉高皇帝,结合汉文与回鹘文,创立了契丹文,并以‘刘’姓为契丹皇族的汉姓。因汉高皇帝有名相萧何,故而□□皇帝恩赐我后族述律氏汉姓为‘萧’。你父子相聚时间太短,故而你才不知这些。若非我老婆子当年识人不清,你又怎会自幼便于父亲离散?我愧对远山啊。如今,少不得就让我这个老婆子,把咱们家的事,给你说道说道。

“你父亲自幼聪慧好学,文韬武略、骑射拳脚,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先帝在的时候,就很是欣赏他。当今圣上继位之初,朝中局势危机重重,圣上对他颇为倚重,他虽名为总教习,却是实握皇族嫡系十五万禁军的调军大权。怪我误信小人,你父亲亦误把那忘恩负义、数典忘祖的恶贼当作知交,不想那贼子竟勾结世仇,暗算你父亲。你父亲出事十三年之后,那贼子欺我萧氏一族无人,竟又以无耻淫词艳曲诬陷你姑姑,害她含冤莫白、悬梁自尽;之后又处处陷害你姑姑唯一的儿子。老婆子无用,竟护不住一个孩子……他刚刚十八岁,就被暗害了……”老人家说到这里,强忍着泪,眼睛却是不敢再往下望——只怕若是眼神向下一转,这滚滚的泪珠就收不住了。

萧峰这近两年来几多波折,终于见到了这么位血亲,又是位慈爱的老人,心中对老人家已然很是亲近;如今见老人如此悲痛,萧峰亦觉得感同身受,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握着老人的手,轻声劝老人“保重身子、莫要悲伤,不然逝者在天之灵亦会不安”云云。

片刻后,老人的悲恸略缓,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老婆子虽说已对不住你父子一次了,可如今,咱家实在是被逼的走投无路。老婆子豁出这张老脸,求你一件事。”

萧峰赶紧道:“老人家切莫如此说,但凡萧峰力所能及,绝无推诿。还请您吩咐。”

阿康本就听得脑子里思绪万千,乱得跟一锅粥似的,理不出个头绪;此时听了萧峰这一句,不知为何,竟觉得心惊肉跳。

就听老妇人又道,“你姑姑的儿子,尚留有一子,今年十五岁。我日防夜防,唯恐他再遭毒手。如今老婆子岁数大了,精神不济;那起子小人却是上窜下跳,防不胜防。这孩子若是再出什么事,这大辽的基业算是尽毁了;这辽地的契丹人、奚人、汉人,怕是都要再经一场七百年前的浩劫。老婆子不求别的,但求你下山,看在你早逝的姑母的面子上,看顾你这侄子一二。只要他能平安活到继承家业、能凭自己安身立命就好。”老人说到这里,一双渴求的眼睛,深含着期盼的望着萧峰。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萧峰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正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吵杂,就听有人一路喊着“急报”狂奔而来。帐外侍立的大贺一打开帘子,就见一个契丹传令兵冲进来跪伏在地,气喘吁吁,口中喊着:“报太……夫人,皇太叔起兵反了!圣上外出行猎,被阻在东行宫。”

萧老夫人听得此言,又惊又怒,一时两眼发黑。这老人家很是稳得住,饶是如此,脸上竟不显半分,她心下暗道:不成,我不能倒下!为了洪儿,为了我的小阿果①,无论如何我都得撑过这一关。

萧老夫人静了片刻,缓过这一阵子眩晕,沉声问道:“耶律重元发兵几何?如何布兵?”

“报老夫人,罪人之子涅鲁古召四百精兵强勇直犯圣上行宫。现已将行宫围住,捉了随驾的嫔妃美人十数人。罪人耶律重元又抓了奚族妇幼万余人,欲以之胁迫四千奚族猎夫围攻行宫、趁乱刺杀圣上。”

萧老夫人听得涅鲁古以四百精兵进犯行宫时并不担忧,道宗耶律洪基行猎,身边随扈亲兵怎么也得百人以上。皇太叔手下的兵再精,御帐亲兵对付他们以一敌四还是能搏一搏的;待听得耶律重元胁迫四千奚人猎户为其驱使时,不禁心中大骂:此计忒也毒辣!出身奚族的萧老夫人自然深知,奚人与契丹人同源,皆是以猎、牧为谋生之本。契丹人建辽,其中少不得奚人的汗马功劳。但辽已立国多年,行伍兵勇固然比汉人骁勇,但这为谋富贵而练的本事,若与仍世代靠渔猎为生的奚人猎户、为谋生而练就的本事比起来,就不那么够看了。更可况,这四千青壮猎户的家人生死都攥在耶律重元手里,这奚人猎户哪有不拼命来的?到时八千御帐亲兵都拦不住。

“圣上带了多少人马随扈?”

“报老夫人,随扈御帐亲兵五百人,另有近身侍卫十二人,随行贵人百余人,侍候、仆役共四百余人。”

萧老夫人略一沉吟,抬头望着萧峰道,“峰儿,你拿我令牌、传我口谕,随行护驾。那些贵人都不用管,你只要护住圣驾,就是我大辽的功臣,我契丹人、奚人的恩人!”

阿康一听到这儿,心下立时明白了,眼前这位老妇人,乃是当今辽帝耶律洪基的母亲;而她所说的、萧峰那位被人陷害的姑姑,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十香词”谜案中枉死的道宗之后、契丹女词人萧观音!

一想到此节,阿康不由的就不厚道了:辽帝跟汉人皇帝一样,有个一高兴就给人“赐姓”的雅兴,故而辽朝的名臣良相,被赐了“萧”姓的颇多,这前皇后萧观音究竟是萧峰的亲姑姑还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姑?这老太太口口声声要萧峰看顾他“姑姑的孙子”,却只字未提那孩子乃是她老人家嫡嫡亲的曾孙子!老人家自称是萧远山的姑妈,又说萧观音是萧峰的姑姑,可是就是因为她们婆媳俩同皇太叔耶律重元反叛的前因后果都有些牵连,当年阿康读辽史的时候就八卦了一下,故而印象格外清晰——这婆媳从娘家算,是堂姐妹!这茬,怎么就在她刚刚的话里面被掩过去了呢?

虽说阿康暗恨“契丹皇室坑人、躲过了辽帝躲不过太后”,但阿康也明白,她的疑虑,不能跟萧峰讲,更不能在此时讲。一来,萧峰骨子里“忠君爱国”的思想已是根深蒂固,你让他在此国难当头之际退而求安,那是为难他,甚至可说是在摧毁他;二来,如若不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萧太后未必会就这么把刚认识的萧峰委以重任,既如此,不火速平叛的话,恐怕谁都难逃此大难。

萧峰此时亦是心急如焚,他同阿康一样意识到情势危急!对他来说,保护他的族人是他天生的使命,他必须去。他纠结的是,如何安置阿康母子。如此紧急时刻,他来不及送阿康母子到安慰之处。若带着他母子,是将他们至于奇险之中;若不带着,他并不觉得他能放心将阿康母子托付给这位刚刚认下的姑祖母看顾。

正这时,就听一阵清亮的鹰鸣,跟着账外响起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子的声音:“大撒满腾古里奴请见大辽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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