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阿朱、阿碧二姝,许是身为奴婢,见的命苦女子多了,对那马夫人的悲苦之情、难言委屈,自是感触更深。闻得她提及阴魂之说,二姝相视对瞧,又一齐往过去,同声叫道:“不好!”哪知她二人一言刚出,那边阿康已是簪刺入肉,血花飞溅。王语嫣惊得“啊”的一声,听着竟是接着二姝声音而来。
却说阿康近旁之人中,也有一个见得先机的,却是谭公。谭氏公婆平素时常言语相斗为趣,有时一语不合,谭婆就恼了,拳脚相加,也是有的。谭公不便还手,多是躲避,时日久了,这女子妇人,肩肘膝踝,哪个关节、如何一动,是要干嘛,谭公是尽知于心。故而见阿康提肩举手之际,一记掌风便扫了过去。奈何这发、喉之距何其之近,这马夫人以死明志之意又何等决绝,是而这拼尽全力的一刺,竟未能被阻下。却是被谭公这一掌之力,将所刺方向略略带歪,“噗”的一声,簪身已是尽没于右肩窝处。
众人见此变故,皆是大惊。乔峰见阿康拔簪,也觉出不妥,有意出手相救,奈何徐长老一直防范于他,怕他出手害了马氏遗孀,所站位置,正是拦身于乔峰和阿康之间。阿康身侧,是个功力已废的智光和尚,单家父子离她却是颇远。位置最近的谭婆,又是个天真憨直、粗枝大叶的性子。若非谭公出手及时,马夫人必定殒命当场!
谭婆一见此变,立即伸手扶住阿康。阿康本已痛的几近昏厥,孰料那谭婆竟伸手便将簪子起出,一股鲜血随之喷射而出,阿康一下子就厥了过去。谭婆出手是毫无顾忌,“嘶——”的一声,扯开阿康肩头衣物,从怀中取出伤药,涂抹上去。谭公见机得快,背过身去,挡在谭婆和阿康前面——幸而丐帮帮众都是坐在地上的;那几位扎堆儿站着的大佬们,自持身份,早已转过身去;不然就谭公那个头儿,恐怕还真是挡不住什么。
虽说众丐坐在地上,自是看不到什么,只是这裂帛之声,也够让人遐想的。一时间,也有年轻弟子,红头胀脸耷拉着脑袋的,只觉得自己耳根发热,生怕别人看见自己。徐长老也对谭婆行事大感头疼,却又庆幸亏得有她在此。不然的话,帮内弟子都是江湖汉子,出了这等事体,还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谭婆上过药,用帕子缠住阿康肩窝,将自己的青色披风给她裹上,又掐拍了几个穴位,阿康才自悠悠转醒过来。
且说其余众人,多是各自低头回避,谁也不曾察觉,全冠清这家伙竟一直恶狠狠的盯着阿康。一见阿康醒了过来,立即恨声道,“马夫人真会惺惺作态。你若当真心存死志,又何必非要到众位英雄面前自尽。你以为这许多高手都拦不住你?嘿嘿。”最后两声冷笑声,更是透着无比恶意。阿康听得此言,刚欲痛骂他,谁知一开口却是先喷了一口血出来。整个人在谭婆怀里,又更软了三分。谭婆见此怒极,身影倏去忽至,阿康身形刚刚下滑还未及落地,便又被她搂入怀中。却见全冠清被谭婆一巴掌拍在脑袋上,竟跌了个狗啃屎。待他爬起来,整张脸连摔带抢地,青红交错,血痕斑斑,一口吐出了几颗牙齿。就听谭婆道,“我家老头子的功力远在老婆子之上,才刚一掌是教你识得厉害。这丫头若不是一意求死、拼尽全力,老头子又怎会阻不了她?她个毫无内力的妇道人家,单是受那一掌,已然伤及脏腑,如今能不能救的下来,还是两说。惺惺作态?你来个真的试试,看看老婆子能不能救的下来?”谭婆一边斥骂全冠清,一边手上不停,往阿康嘴里塞了几颗药进去,又以内力助她将药力行开。众人见她出手迅速、运行内力之时仍自开口说话,可见内力深厚、身手高强。她距全冠清有丈余,她出手教训,全冠清身为八袋长老,尚且躲避不及;而谭公功夫又远胜与她,当时与马夫人可谓近在咫尺,也仅是打歪了她发簪刺向。若说马夫人是故作姿态,当真是无人会信。
全冠清心里暗骂,“你个老虔婆!我试什么试!我若举刀自向,你不推一把助力就不错了,还能有个救得下的?”
正这时,就听执法长老白世镜言道:“全冠清!你残害同门兄弟;反叛诬陷帮主;逼得嫂子自尽。这三条罪状,怎容你抵赖?执法弟子——”
“慢着!”全冠清撑着右膝,从地上狼狈爬起,“第一桩罪状,全某实不敢认。马副帮主,非我所害。五月二日清早,马夫人离去后,全某受马副帮主所托,保管证物。此时想来,那信内证物、封皮上的遗言及火漆封印,许是马副帮主在马夫人走后准备的。全某自受马副帮主重托,深感不安,故而第二日又去探访马副帮主。哪料到马副帮主竟已罹难!全某见马副帮主乃是为人所害,不欲走漏风声,又不愿马副帮主临终惨状现于人前,故而及早大敛入棺。此举颇让马夫人生疑,是全某思虑不周。全某虽有物证,然人微言轻、又加之得来仓促,是以希望马夫人能为全某做个见证。哪知马夫人诸多借口、推三阻四、不愿出面,才不得已言语相胁。实则温氏二老已随其长女探亲,全某哪敢真的惊扰两位老人家。至于折扇,确是从马副帮主尸身上得来的。马副帮主的遗体装殓,是全某主持的,这证物自然在全某手里保留。全某生怕若是放在马夫人处,那恶人万一回头寻起,岂不是害了马夫人?故而今早才交给马夫人。况且马副帮主死在‘锁喉擒拿手’上,凭马副帮主的身手,能有如此功力、以他自己的成名绝技杀害他的,除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复,和与之齐名的乔峰,全某实是想不出其他人来。
“第二桩,乔峰本是契丹人,今日在场的众位前辈已然证实。全某为本帮前途声望着想,才行此险招。既是实情,无可构陷;对付辽狗,谈不上反叛!至于才刚对嫂夫人出言不逊,全某却是不该,甘愿领罪。”
阿康一听,气得差点没翻白眼。这全冠清实在是个人才,能即刻认清形势、迅速改变战略,两条大罪脱了个干净,至于不致命的小错,倒是认了个爽快。而自己千算万算,竟留了个这么大的纰漏。
偏这时,一个娇嫩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既然信是封着的,你没偷看。那你又是如何得乔帮主是契丹人的?总不会是徐长老告诉你的吧?你若不是事先得知,又凭什么骗得那么多好汉陪你一同反叛乔帮主?”
全冠清朝声音来处,瞟了一眼说话之人,竟是阿朱,冷哼一声说道,“我丐帮帮内大事,也由得你个丫鬟来说嘴?慕容家当真是好家教!全某又没说马副帮主定是你家公子爷害的,你急什么?若非你心虚,便是与乔峰确有勾结,为其开脱!”
阿朱被他堵得脸色通红,刚欲开口,却被阿碧扯了扯袖子。就见王语嫣皱眉道,“阿朱,不要和那等无耻小人口舌相争,没得坏了表哥的名声。表哥没做过的事,他赖不到我们头上。”阿朱闻言,敛身行礼道了声“是”,便即退回在王语嫣身后。
阿康心中恨得不行,直觉得一阵胸闷眼黑,又是一口鲜血涌出。
谭婆见她气苦,轻轻在她身上拍了拍,柔声劝哄道,“莫怕,有谭婆婆在,绝不叫人欺负了你去。”回头看了一眼全冠清,冷笑道,“两面三刀!说的好听,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一扬下巴对乔峰说,“都说你乔峰是个大英雄,你身为丐帮帮主,竟让那么个东西混到了八袋长老的位置,还真是愧对你家乞丐祖宗。我看你这帮主,还是别当了的好。”
众丐一听,不管是哪一派的,火都直往上窜,偏生又都反驳她不得,都是暗自气恼。全冠清也不理她,直接问向白世镜:“敢问执法长老,我丐帮帮规,可有说可以让契丹人做我们的帮主?”
白世镜略一怔,想想,说道,“帮规中没说契丹人可以做帮主……可也没说不可让契丹人做帮主。”
众丐听得此言皆是不满,丐帮百余年来以“驱除鞑虏”为宗旨,哪里还需单设一条帮规,不许胡人做帮主。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若不是执法长老白世镜,一向为人公正、严厉,只怕这里早已是哗然一片了。纵是如此,大家心里也都明白,白长老这是有心偏袒乔帮主,连这么……不在情理的话都说出来了。
乔峰此时暗想:若单单是别人野心陷害我,倒也罢了,这笔帐早晚能与他清算;就算师父和带头大哥的笔迹都是仿的,就智光大师和谭氏公婆的人品威望,怎会与他全冠清合谋诬陷于我?按智光大师和赵钱孙所言,乔某的来历,只怕真是……如今白长老为了保我,连帮规和自己的名声都不顾了,如此下去,丐帮令不严、法不行,那如何得了?这帮主,我是定不能做了。
思及此处,乔峰朗声道,“诸位听我一言。乔某身世来历,说来惭愧,自己也是今日才有所闻,知之不确,乔某须当查明真相为先。这帮主之位,不敢再居,请徐长老会同传功、执法二位长老,另择贤能。”说完伸手自右裤脚外侧的一只长袋之中,抽了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杖出来,正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双手持了,高高举起。
这时丐帮帮众之中,有人叫道,“乔帮主,不可!我们都愿一心一意跟随你!”另有人喊道:“呸!你要做异族走狗吗?”一时之间,或留或逐,两派弟子,争吵不休,眼看就要动起手来。全冠清且在旁火上浇油道,“马副帮主的命案,岂能就这么算了?人证物证在此,乔大侠就这么撇个干净么?”更有几位长老,听了这话,破口大骂全冠清小人诬陷,场面甚是混乱。
只听乔峰一声大喝,“诸位!”这一声暗藏内力,顿时震住一派吵杂。乔峰望过丐帮众弟子,沉声道:“丐帮乃是江湖第一大帮,威名赫赫,武林中人,谁不敬仰?岂能因乔某而起纷争,闹得帮内兄弟失和?他日传出去,毁的是我丐帮百年声誉。全冠清,你也无需言语相逼。莫说是乔某本是一介武夫,从不曾随身带把折扇充风雅;即便是带了,就凭乔某的本事,皇宫内院、千军阵前,也照样来去自如、不落一丝一缕。马副帮主一案,日后乔某定会查他个水落石出,还大白于天下。各位丐帮兄弟、武林前辈,我乔峰不论是汉人也好、胡人也罢,有生之年,定不伤一条汉人性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乔某就此别过。”言罢扬长而去。
众人未及回神,就听“呼”的一声,竟是绿玉杖被他反手扬回,半空飞过,直挺挺插于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