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吃晚饭的当口,丫鬟们已经将贾母院子打点好。迎春三姐妹当晚要用的细软全都送到了王夫人院子里,剩下大件的也先收到一间房里等稍后再由婆子抬过去。宝玉的地方是不用挪的,依然在贾母房里。黛玉跟黛可二人分别占了一间厢房,行李是昨天就已经送到的,如今不过是换个地方。
“你们都先下去吧,”打发走丫鬟婆子,黛玉指着黛可的额头恨声说道:“你瞧瞧你那点出息,被些个下人欺负得半死不活,竟也是个窝里横的!”
“还有这粉,“黛玉拿手帕擦掉按着黛可额头时粘上的铅粉,“你就由着她们遮掩,这要是传出去,你还怎么做人!往日在家里的那些威风都哪儿去了?父亲在世时还叮嘱我多顾着你,凡事要有商有量,若你就这幅样子,说不得我也不管你了!”
“这事真是我疏忽大意,”黛可连连讨饶,“我只是不想琏二奶奶难做,哪成想那些奴才胆大包天,连胭脂都敢用。我没连铅粉一并洗掉,不是不敬父亲,实在是刚来荣国府,不敢得罪于人,求姐姐原谅。”
“跟我求饶做什么,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姐姐?受了气不跟我说,倒是事事听链二奶奶摆布,你去叫她姐姐去!”
“姐姐饶我!”听黛玉这么说,本应急得火烧眉毛的黛可反而稍稍放下点心,黛玉从来只跟亲近的人耍小性子,如今这样说,显然是并未当真以为她是心存不敬,只是气她窝囊。
或许是骂得痛快了,黛可认错态度也不错,林黛玉送算放了黛可一马,“罢了罢了,想来父亲也没少交代你,你才这般畏手畏脚。可今儿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旁人家怎么样我不知道,这荣国府的规矩却是不同的,先前不与你说是怕你不信,如今你也亲眼见了,往日在家怎样,如今还是怎样,顾虑太多反而是错。”
“姐姐大人大量,妹妹再也不敢了!”黛可见黛玉真没了火气,因为担心黛玉误会她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整个人轻松不少,“我见这府里下人们行事还算规矩,怎么这称呼上却这么……”
“被‘你’啊‘我’啊惊到了?”黛玉不以为然,“宝玉不喜欢听奴才长奴才短的,老太太疼他,就免了这一府的规矩,你听着也就听着,这些奴才还不至于因为个称呼就爬到主子头上作威作福。你跟你身边的丫鬟也说一声,一时改不过口没什么,宝玉面前决不能叫错了。否则那个泼皮一发起疯来,少不得闹得全府都跟着不消停。”
黛可最初看红楼梦的时候还没感觉到,后来看多了宅斗文,隐约觉得红楼这个宅斗的鼻祖似乎与其他宅斗文有什么地方不太相同。如今得了黛玉亲口证实,才恍悟是丫鬟们对主子的态度与称呼问题,同时也不得不再次感叹贾母对宝玉的溺爱。
只是潜移默化这种东西不是说着玩的,奴大欺主的事情哪家都避免不了,何况碰上故意纵着的,就是其他府上知道了,也少不得要说荣国府没规矩。
不过这些又关她什么事儿呢,人家荣国府自己都不怕出去丢人,更不怕府里翻了天,她何苦在这儿皇帝不急太监急。再说这府里这样对她来说也不错,主仆不分,连大丫鬟都小姐似的娇养着,只要她不主动作死,平平稳稳活到离开果断没有问题。
当然,必要的小恩小惠也不能少。
“先前我还觉得准备的小玩意儿有些多,若是真如姐姐这般说,宝玉身边袭人麝月几个,还有老太太,太太,几位姑娘身边的人怕是都要送些见面礼。这样一来,东西怕是不够,要用以前绣的帕子顶上呢。可那些的料子跟香包的不同,而且也没那么新,一摸就能感觉出来,这可怎么办好!”
“挑着好的送去些就行,这府里的人还真能看上你做的东西不成?”黛玉这次倒不是刻薄黛可的绣活差,是荣国府的人见到的好东西真的太多,即便黛可的荷包香囊都是用上好的宋锦,人家估计也就给面子瞅上一眼。
慢着,宋锦……
“紫鹃,去把宝姑娘给的几匹料子拿来。”黛玉的脸色原本已经好转了不少,现在却突然又难看起来。
“姐姐,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黛玉柳眉上挑,气得浑身发抖,双手抓起托盘上的绸缎发了狠的撕扯,勒得葱白样的手指上一道道红痕,“谁人不知苏州盛产宋锦,她竟然拿这东西来糊弄我!还说是特意寻的,若真是特意,嫌她金陵王家云锦太多送出来敷衍,那就去寻蜀中的蜀锦来啊!”
虽说薛宝钗是出了名的会做人,但一来林黛玉如今与她初识了解不深,再加上还没见面就得知一向只跟她亲近的贾宝玉竟也喜欢围着薛宝钗打转,心中自然先入为主,成见颇深。
黛可却是知道薛宝钗绝不会傻到故意拿苏州特产来应付在祖籍苏州的林黛玉,略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节。
林黛玉的才女之名从六岁开始就由贾雨村开始宣传,如今两府连扫地的下人都知道林姑娘最善吟诗作对。薛宝钗送的这几匹料子除了一匹重锦其余的都是颜色素净的细锦。如薛宝钗所言做衣服自然可以,同时用来装裱书画也再合适不过。至于那匹重锦,更是华美异常,寻常的苏州织造根本织不出如此精美的图案。细锦用了心,重锦用了力,说薛宝钗敷衍还真是冤枉了她。
“你又在发什么呆?”黛玉被薛宝钗又挑起了火气,看着黛可霎时又是百般的不顺眼,“还不赶紧收拾,明儿少不得要去宁国府那边去,没听说小蓉大奶奶又病了么?”
“姐姐说的可是秦可卿?”
“要叫小蓉大奶奶,谁教你乱叫人家闺名的!那边府里能撑起来的也就只有她了,可惜了,身体不好。”
何止身体不好,按照进程,秦可卿只怕是最多还有一个月可活。红楼梦构架太大,黛可能记住的细节不多,但秦可卿发丧却是肯定忘不掉的。那么大的架势,四个郡王府都来了人,和尚道士黑压压一片,不说比宫妃,至少跟亲王妃发丧的规模有的一拼。
等等……
黛可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丝不确定。
从她活下来那一刻起,整个红楼梦的走向其实已经跟曹雪芹笔下的那个世界完全不同。因着这次接黛玉跟她上京,王熙凤错过了寿宴,连带着风月宝鉴没出世,贾瑞也保住了性命。连贾瑞都没死,为什么秦可卿就一定要按照剧情死掉呢?
就连林黛玉这样心高气傲的都承认秦可卿的手段足以支撑起宁国府的内宅,贾珍贾蓉在官场上又远比荣国府这边争气许多。若是秦可卿不死,宁国府的衰落必然会缓慢许多。宁荣二府休戚相关,宁国府不倒,荣国府自然可以苟延残喘。
何况秦可卿这人本身就满是谜团,各种红学家虽然意见不一,但都有一个统一的中心,秦可卿的身世非富即贵,甚至可能是说不得的大富贵。所以秦可卿一死,宁荣二府才败落的那么快。
秦可卿真正的身世是什么,黛可好奇归好奇,却没那个心去深究。好奇害死猫这个道理别说放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红楼世界里,就是现代也是至理名言。
管她什么背景,只要不死,只要能撑住宁荣二府不倒,让她能安稳的住到出府就好。黛可想着,就将目光重新放到了黛玉身上。她随身包裹里的药品如果不稀释,绝对是起死回生的灵药,而送出的人选,除了黛玉,再无第二人。幸好当初她为了救林如海的命有过一番布置,如今竟也能派上用场。
“姐姐,你可还记得父亲在世时来家里的那个道士?”
林黛玉略一思索,“可是浑身穿的破破烂烂,胡言疯语那个?”
黛可点头:“正是他,当初他说可以救父亲的性命,可惜父亲福薄,没等到他的仙丹就过世了。本来这事儿我也是将信将疑,今儿老太太不是说宝玉身上的玉跟个疯疯癫癫的道士有点关系么,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疯道士,你说这两个道士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若是同一个……”
“若是同一人,那起死回生之说就未必是空穴来风。父亲虽然没能用上,但若是能救了小蓉大奶奶,岂不也是功德一件?”
“那药不是没送来么?难道你这里有!”
林黛玉登时就有些激动,她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初林如海身体渐好又忽然恶化时的绝望,若是林黛可有那神药,林如海说不定根本不会死!
黛可也意识到自己话里有很大不妥,黛玉没疑心她存心擦胭脂,事关林如海生死却未必会依然那么信她,“当初疯道士不是说有几味药太难找么,等他找到了,父亲也……咱们临离开扬州时,他赶回来了,虽然父亲没用上,成药我却留下了。如今手里正好三副,再多却也是没有了。”
“原来是这样,还是小蓉大奶奶福气大。”林黛玉这时也感觉到自己的语气充满质疑。黛可也是林如海的女儿,怎么会手里有药藏着,眼睁睁看着林如海去死。只是黛玉面子薄,到底说不出道歉的话来,便又把话题转回到秦可卿身上。
黛可自然不会更跟黛玉计较这些,她行差走错在先,能保住黛玉对她的信任就是万幸,其他的对她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药我让书墨收着,现在我就去拿,等明儿见到小蓉大奶奶,我人微言轻,许是没人会信。可姐姐不同,说什么也要劝她试一试。”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以放在丫鬟手里,真不知道你整日里都想些什么,还不赶紧去。”黛玉嘴上虽然还不饶人,神情却明显缓和很多,跟先前攒足了劲儿骂黛可一对比,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