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叹气了,不怕挨罚么?”一个声音打断了林放的感叹。林放回头一看,一个捕快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林放苦笑两声算是回答,接着,便问那人:“对了,刚才进去的人是谁啊,怎么那么厉害?”
“他呀,”那个捕快答道:“他就是六扇门的副捕头,郑捕头。”
“什么?”林放听得一头雾水。
“说起这事啊,”那人的语气变得有些无奈:“这大概是六扇门里唯一一件比王大头更令人头大的事了。六扇门里有两位捕头,正捕头姓傅,叫傅立,而副捕头却姓郑,叫郑怀玉。”
“居然会这样?”林放的好奇心上来了:“那大家怎么称呼他们呢?”
“我告诉你——”那人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在六扇门,这称呼可是头等大事,案子可以办不好,称呼可千万错不得。要知道,六扇门已经有十几位捕快因为称呼的问题惹恼了两位捕头而受罚,甚至被赶出六扇门,却没有一个人因办砸了案子而受罚的。”
那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记住,一般情况下,捕快们私下交流,是以姓氏来称呼二位捕头,如果是某位捕头单独在场,都要称正(郑)捕头;当然,傅立捕头是以职位称呼,郑怀玉捕头是以姓氏称呼。至于两位捕头同时在场——”
“怎样?”林放追问道。
“你最好闭紧嘴巴,什么都别说!”那人声音仍然很低,不过语气里却明显透着激愤。
“为什么?”林放茫然不解此人话外之音为何。
“为什么?”那人冷笑着,脸上流露出一股不平却无奈的神色:“这个世界,哪里轮到我们来问为什么,只有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人叹了口气,语气平静了些,说道:“有时候什么都别问反而最好。”
也许是感觉到了那平静背后的无限悲凉,林放的神情也严肃了起来。只是,他很疑惑:为何眼前之人如此愤世嫉俗?
那人似乎并未察觉到林放的变化,继续说道:“本来,六扇门原来的正捕头卸任之后,应该由副捕头郑怀玉接任,谁曾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京城连续出了几个大案,本来郑怀玉就与刑部的萧尚书不和,这下,萧尚书便抓住这个把柄做文章,结果,朝廷便派了傅立接任捕头。
“傅立初任捕头,便向那姓郑的请教,你猜他怎么说?他只说了四个字:无为而治。起初,那姓傅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说了那么四个字,可是,没用多久,他就明白了:那姓郑的在六扇门多年,党羽甚众,每当那姓傅的欲有所作为,大家便议论纷纷,甚至故意放出风声,让贼人知晓;没事的时候,大家便集体请他吃饭,每顿饭都是山珍海味,当然也少不了美女作陪。席间但凡一提工作,大家便灌他喝酒……如此这般下来,姓傅的总算明白了无为而治的意思,于是做起了甩手掌柜,从此六扇门的大事小事便也都由姓郑的掌管。这样一来,大家对他也不太恭敬了,不过此人倒也想得开,不大计较;可是,姓郑的就不大好对付了,此人喜怒无常,稍有不慎,便会触怒于他。就拿称呼来说,如果你称他‘副捕头’,他就会说,本捕头明明姓郑,你竟敢称‘副捕头’,简直是目无上官!如果你称他‘郑捕头’,他就会说,本捕头身居副职,你竟敢称‘郑捕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本捕头存心僭越呢!”
“他怎么能这样!”林放愤愤不平地说。
“那你又能怎样?”那人反问道。
是啊,自己只是个初来乍到的小捕快,能把堂堂捕头怎么样呢?想到这儿,初入京师的豪情壮志顿时没了大半,不过,他也未曾完全灰心,而是继续了解情况:“对了,那个王大头,他的头又不大,为什么要叫大头?”
“这个人啊,”那人不屑地说:“整个六扇门,数他最没本事,可是,他是前任捕头的侄子,从前一直耀武扬威,欺压百姓,轻侮同僚,姓郑的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回又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了,活该!”
真没想到,王大头民愤还挺大。林放心道。
“对了,”林放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可为什么你们都叫他王大头呢?”
“说来也好笑,平时说一句话费半天劲,可说起梦话来倒流利的很,”那人冷笑一声:“不过也用不着奇怪,这是六扇门的一贯风格。你没觉得跟他说话会让人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么?”
“嗯,这倒是。林放点点头。接着,他向那人一揖,说道:“小弟初入六扇门,蒙兄台教诲,受益良多,日后你我便是同事了,还望多多指教。”
“不敢,”那人回了一礼,说道:“被逐之人,何敢言教?”旋即,那人苦涩一笑:“我……今天便要离开六扇门了。”
“啊!”林放吃惊非小,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包裹和那落寞的神情,一瞬间,林放似乎理解了他的愤世嫉俗,也似乎听懂了他的嬉笑怒骂;本想出言安慰,竟发现根本就无法可说,不禁大感凄凉。
这时,那人故作轻松地笑笑,然后郑重说道:“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可重蹈我之覆辙。”
“多谢兄台。”林放郑重道谢。
“后会有期。保重。”
那人还有些事情要交接,林放便独自下了楼,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坐下来,开始回味刚才的对话。想着想着,不禁又要仰天长叹。可是,他一“仰天”,就不得不把要“长叹”的话咽回肚里——郑怀玉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
林放猛不丁看见那黑脸,是又惊又怕,只想赶快躲开,可是一想起刚才的对话,又不敢造次,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大人有何吩咐?”一面说,一面想:既然怎么称呼都不妥,那像王大头一样叫“大人”应该没问题吧?
谁知,郑怀玉只听了林放这一句话,竟大为光火,厉声说道:“大胆!你自己的工作不去做,倒要本捕头教你!”
这……林放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他也会生气,便赶紧解释道:“小人初入六扇门,还未曾被分派工作。”
“哼!”郑怀玉冷笑一声,说道:“难道你没长嘴?不去向长官请教,倒有功夫在这里伤春悲秋!”
伤春悲秋?林放一头雾水:现在是夏天啊,再说,我现在哪有闲心伤春悲秋啊。如此一来,林放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一脸疑惑地看着郑怀玉。
“怎么,哑巴了?”郑怀玉突然说道。
林放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位“阎王爷”,心中颇为不屑:哼,想必因为我是新来的,便想如此来立威罢了,不然,何以别人聚众赌博他不问,倒揪住我不放!想到这儿,林放不由得冷笑了两声。
郑怀玉忽见林放冷笑起来,既怒且疑,问道:“你笑什么,难道本捕头的话不够发聋振聩?”
发聋振聩?林放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说道:“不敢,只是大人如此明察秋毫,却太过宅心仁厚,使小人有恃无恐,以至姑息养奸,可谓白璧微瑕,惜哉!”林放故意说了一连串成语,他倒要看看,眼前这位“阎王爷”究竟会作何反应。
这回终于轮到不懂装懂的郑怀玉一头雾水了。不过,碍于面子,他只得继续装懂:“你说什么,本捕头何时姑息养奸了?”
林放见他发问,便想:就是你不问,我也要说说这聚众赌钱的事,这下,倒要看你如何处置。主意已定,便道:“大人,方才小人进门之时,发现屋里空无一人,仔细一找,才发现人都在里面赌钱。大人明鉴,在下之伤春悲秋与他人之聚众赌钱,哪个更严重?”
其实,捕快们聚众赌钱已不是一天两天了,郑怀玉长期任职六扇门,又何尝不知。他之所以对此睁一眼闭一眼,主要是因为他在乎的,并不是属下的品行能力,而是是否能无条件地听命于自己。因此,在这种问题上,他也就不太过问,作为拉拢之计。众人对此,也是一清二楚,所以才会有恃无恐。
可是今天的情况却不大一样:郑怀玉无端被泼了一脸墨水,已经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又被一个小捕快将了一军,无明之火不由得越烧越旺,况且,他亦想借此事在众人面前立威,于是乎,他大吼一声:“通通给我过来!”
这一吼非同小可,大家都没命地往这跑,连穿鞋戴帽的空都没有,一个赛一个的狼狈。
郑怀玉见大家这副狼狈样,火气更大了,不由得破口大骂:“你看看,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成何体统!连自己都收拾不好,还想去收拾强盗土匪?哼,看你们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子,土匪都比你们强!知道的,说你们是捕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群混混呢!”
郑怀玉这一骂,骂得众人是冷汗直流,浑身打颤,连大气都不敢出,反倒比刚才更“没出息”了。可是,郑怀玉依旧是不依不饶:“刚才都是谁在赌钱?”
众人一听,全都傻眼了:平时我们赌钱也没见他说什么,今天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大家不知郑怀玉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全部沉默以对。
郑怀玉见大家不吭声,越发地气不打一处来——却打一处使:“怎么,不承认?”说着,他冷笑一声,然后以更严厉的口气继续道:“不承认也好办,在场的,每人二十大板,明天不认,四十大板,后天不认,六十大板,一直打到认为止!”
众人深知这姓郑的说得出做得到,刚才那几个赌钱的,这会儿只得战战兢兢地走到他面前听候发落。
郑怀玉扫了一眼,说:“你们几个,罚俸半年,下次再犯,严惩不贷!”说罢,拂袖而去。
众人见郑怀玉走远了,方才长吁一口气,纷纷掏出汗巾擦汗,过了好久才慢慢散去。那几个挨罚的,走的时候还特意恶狠狠地瞪了林放几眼。
“你还好吧?”突然又有人走了过来。
惊魂未定的林放吓了一跳,连忙回头一看,来人正是刚才与他对话的那个捕快。林放叹了口气,说:“原来这就是我梦寐以求报效朝廷的地方!”
那人笑笑,说:“他今天之所以如此行事,一来是为出气,而来是在众人面前显威风,不必在意。”
“但愿如此。”林放说道:“对了,他……说成语的方式怎么那么奇怪?”林放实在不知如何形容,只好用了“奇怪”二字。
那人会意,说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又不懂成语,当然会露怯。这个姓郑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偏爱附庸风雅,有事没事地就用上几个成语,别人给他面子不说什么,他倒还自我感觉良好。对了,你念过书吧?”
“念过。”林放答道。
“唉……”那人叹道:“那姓郑的自己没什么学问,却特别忌恨比他有学问的下属,你虽是捕快,言谈举止却有读书人的风范,难怪他看你不顺眼。记住,如果想在六扇门立足,就要把以前的书通通忘掉,斯文之气统统藏好,然后学着做个傻子!”
林放听那人说的虽是实情,却明显地语带讽刺,便也说道:“我林放来六扇门是做捕快,不是做傻子。若定要如此,林某情愿浪迹江湖。”
那人见林放如此豪迈,不禁大受鼓舞,于是便把在六扇门的种种不如意通通放在一边,郑重说道:“林兄豪迈,小弟佩服。在下赵梦铎,望有朝一日能与兄长并肩作战。”
林放见他说的诚恳,也大受感动:“一定,他日有缘,定当与赵兄好好合作一番。”林放见与赵梦铎如此投缘却要马上分别,大有不舍之意,叹道:“你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赵梦铎却显得相当豁达:“四海之大,何愁无相见之地;来日方长,何患无相逢之时?但不论何时何地,赵某都不敢忘‘士为知己者死’。林兄以为如何?”
一席话说的林放是既感且佩,也连忙答道:“赵兄所言极是。”
赵梦铎点点头,行了一礼,说道:“好。既然如此,你我今日就此别过,保重。”
林放还礼,目送那魁梧的背影渐行渐远,带着离别时的豪迈,而无初见时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