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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21十日之限(1 / 1)

黑衣瘦削的党卫军上尉,目送着总指挥的专车离去,转身上了楼梯,轻轻敲开了病房的大门。

他没有卧床,而是背对着大门,站立在窗前,对于报告声并没有回应。

雅各布上尉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想退出房间,却听到他低沉的命令:

“收拾一下,准备出院。”

“可是医生说您的伤势还需要住院观察。”上尉近前一步,站在他身侧。

他似乎是没有听到雅各布上尉的话,“雅各布,你看窗外是什么?”

“外面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我们的头顶上是一个钢铁锻造的苍穹,人们像生活在罐子一样,密不透风。我答应过凯蒂,等工作不那么忙的时候,带她去波罗的海度假,可是我的伤势不能达成这个许诺了。”

“我想小姐她会理解的。”上尉谨慎地望着他,内心在揣测他的想法。

“通知医方明天出院。”

“是!”雅各布上尉正身答道,“可是您打算带着小姐搬到哪里住?总指挥他似乎知道了您的住处。”

“那不重要了。”他略思索了一会儿,“就回到河畔别墅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自己的忠实下属告知什么,“这十天的时间,住在哪里并不重要。”

雅各布上尉立正了身子,表情有些错愕。总指挥刚刚来探望过将军,他们在病房里谈话整整进行了一个小时,将军异常平静的表情,更是印证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窗外,大地笼罩在冬日的阴霾之中。

几个月之前搬离了这里,这次又重新搬回来。频繁地搬家虽然让身体劳顿,但是这个小女人显得很高兴,她很喜欢这栋幽静的房子,还记得夏天河畔树林里鸟儿在鸣叫,冬天雪地里活泼的小松鼠和野兔在嬉戏。

他的身体仍然虚弱,待仆从们收拾好了一切,他站在厚重的帘子后面,从缝隙里窥视着对面树林里的一栋尖顶的房子。他发出冷笑,多么讽刺,他最大的敌人,早已经安插了眼线在他的周边,在前线战事吃紧的情况下,没有丝毫放松对于他的监视。

碧云却对于这个危险的信号丝毫没有觉察,她已经不能出门去和动物朋友们玩耍,忙着为宝宝的出生作最后的准备。

“芷伊说,我们的宝宝,将来一定有非凡的艺术才能。”她一边摆弄着一件小衣服一边说。

“我的演奏水平有那么出色吗?”他悄然走进她的身旁,坐在沙发上。

“至少小提琴方面是可造之材。”她握起他的大手,有些粗糙的质感,拇指和食指上是拿枪的茧子和拿钢笔的茧子。“瞧这双手,谁能说这不会是一双小提琴家的手呢?”

他握住她的小手,凑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或许我该趁这段休假的日子,认真修习一下我的琴艺。”

他的话让她喜出望外,“你真的可以,哪里都不去?不去前线?不去打仗?也不去那个特务工厂上班?”

他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点头,“是的,不去。”

“可是,前天海因里希总指挥来找过你……”

他略顿了顿说,“不用担心,我哪里都不去。”

“我们的孩子,会在这里降生么?”

他错开目光,仍旧微笑着说:“是的,在这里,孩子还需要一个教父,一位德高望重的绅士,等……等我的伤好些,我们就举家到瑞士去,去巴塞尔河畔的樱桃庄园。”

“你要做个农场主么?”碧云会心得笑了起来。

“是的,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生活么?”

“我们的宝宝出生之后,就会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农场主。一年四季,春种秋收,打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

“你这个小农妇。”

“我就是个小女人,小女人的梦想,就是给心爱的男人养娃,伺候他穿衣吃饭。”碧云撬起嘴角,露出娇憨的笑。

“小农妇,我爱你,爱我们的孩子。”

“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她的脸红了。

他笑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

“来,亲爱的,”他拉着她的手,让她安坐在写字台前的沙发上。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硬壳的相册,平摊在手中,翻开了一页。

“是什么?”她眨动着眼睛,好奇地问他。

“是时候,让孩子了解它的父亲了。”

碧云有些羞赧地笑了,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小腹,“弗里德里希·艾伯特·冯·盖尔尼德上将。”

“啊,这张照片是你刚刚入伍的时候,”黑白照片上是个俊美的少年,短短的金色卷发,面颊清瘦,轮廓分明,一双深陷的蓝色眼睛里有一丝怯生生的神情,碧云有些兴奋地说:“是你小时候,好俊俏的模样啊!”

“十六岁。”

看到他少年时候的模样,碧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爱,虽然相册里他那个时期的照片很少,她还是反复翻看着,爱不释手。直到她的眼神落在一张年轻士兵们的合影。

“格斯特·珀尔。”碧云心里一震,想将那一页迅速地翻过去,她已经习惯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去触动他的隐痛。

他突然按住了她的手,指着那张合影低沉地说:“格斯特·珀尔中尉,可以说是个正直的‘好人’,我和红衣社的人混在一起,偷盗、打架和放高利贷为生,帝国在招募兵员,为了三餐有着落,我和另一个男孩报名入伍,刚刚入伍不久,和一伙老兵痞起了争执,他们失手杀了他,又怕事情暴露,把受伤的我关在废旧的军用仓库里,是格斯特中尉把我救了出来,如果不是他,我就饿死在里面了。”

“他不仅救了我的命,还教我骑马和射击,破格把我提拔到了骑兵营,那种地方是那些所谓的高贵的子弟的专利,在那里我得到了良好的训练。”

碧云看向他指尖所指着的那张照片,从整齐地一排几个正装骑马的士兵中,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年轻俊美,身姿格外挺拔,还有一头耀眼的金发。只是他的眼神和那些阳光帅气的小伙子们不同,显示出不符合年龄的深沉与阴郁。

“为了报仇,更是为了争夺生存的权力,我把对方的头目杀了。我以为自己做的很干净利落,可是格斯特还是追查到了线索,”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什么,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他没有告发我,如果他那样作了,我将在帝国的监狱里面渡过余生。他怜悯我,把我降职到军用木器场去作苦工。我的头儿是一个粗鲁的酒鬼,粉尘和木屑每天呛到嗓子里,我的肩膀和手上也布满了茧子,我每日都在忍耐,但我知道自己不会一辈子都干这个的,就像我在妓院里作酒保的时候一样,终于有一天,我的机会来了,集团司令到我们这里视察。”

“也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权力,”他挑起嘴角笑了,翻动着相册,指着一张照片给她看,“这是我的第一枚十字勋章。”

“那个时候,你已经是上尉了。”她读着他的领章和军衔。

“成功策划实施了那次暴动,让司令对我信任有加。”他冷笑了一声,“可是格斯特那个蠢货,我冒着被革职的危险把他从敌对者的名单上划去,可他偏偏坚持他的可笑正义,要揭发我的罪行,他到死也不明白,世界上无所谓黑白是非,只有胜利者才有说话的权力。”

他感到她在自己怀里瑟缩了一下。他翻过那一页相册,一张他身着黑色的燕尾服的单人照片展现在眼前。

“很少见你穿便衣礼服……”

“这是张失败的照片。”他挑挑眉毛,似乎想要快速地翻过去。

“让我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碧云从他手里夺过相册,仔细端详了一阵子,换上了长身的黑色礼服,只觉得照片上那个英俊的金发男人,没有丝毫军官的戾气,俊俏的身材和标志的五官更像是个不折不扣的模特,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有几分认真地问到:“我记得听谁说过,你曾经要跟经营俱乐部的薇拉结婚。”

他唇边浮起一丝笑,“是的,我向薇拉求过婚。”

“因为她救过你么?”她又不甘心地追问。

“她的确救过我,但我并不是为了报答她才向她求婚的,”他略顿了顿说:“我祖母的亲信从奥地利带来口信,他告诉我,我是巴伐利亚的王族后代,祖母正在寻找我,我的父亲当年跟一个妓女厮混,丢尽了王室的脸,如今我长大了,要让我认祖归宗。”

“你是为了报复你的祖母?”碧云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天鹅堡里的那张画像,夏洛蒂公主,她就是……”

“没错,她是我的祖母,路德维希二世的恋人。在我的父亲死去之后,我的母亲无力抚养我,她把我交给我的养父,我无法原谅那个固执古板的老太婆的所作所为,当时我血气方刚,要烧了天鹅堡,毁灭她和路德维希二世所有的回忆……”

“娶一个妓女为妻,让巴伐利亚王室蒙羞。”碧云接过他的话。

他笑地有些尴尬,“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是……薇拉拒绝了我的求婚。”

拒绝的好,简直是个无赖!碧云在心里恨恨地想。

他挑挑眉毛,不置可否,“虽然那是一场闹剧,但我有了显赫出身和家族遗产,这一切更让我平步青云,我可以追逐我的理想。”他侧眼瞧见身边的女人有些表情木然,“你在听么,还是已经觉得无聊了?”

“这一切造就了三十岁的帝国上将。”照片上那个身着缀满勋章的黑色华服的男人,依旧是英俊无比,那双鹰一般锐利的冰蓝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困惑,如同他身后猩红旗帜上的符号,漩涡一样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在得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失去了什么?”

“亲爱的,我没有时间去患得患失,这是我的命运,我生存的唯一方式就是与逆境抗争。”

她望向他的眼睛,轻轻地说:“佳尼特,我知道,你厌倦那一切了。”

他点点头,眼底闪烁着说,“是的,我厌倦了。”

“我想一辈子缠着你,不要你去做那些事。你是那么有才干,做任何事情都会出类拔萃的,为什么还要替纳粹政府卖命?”

“是的,我在党旗下宣誓效忠,我像所有人一样行标准的举手礼,可是我心里并不真的信那套说辞。或许他们也并不相信,因为人人都是疯子,做一个清醒者要承担多么大的苦痛,日复一日的思虑会将你的内心磨平。”他的声音渐渐低沉。

“你还加入过空军么?”碧云指着一张照片,他身穿飞行员的服装,英武地站着,身后是一架战斗机。

“不,亲爱的,这只是飞行爱好者协会,一个民间的组织。”他的手掌亲昵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原本一头乌黑的长发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却依旧如丝般柔顺,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有时候,我渴望自己是一名战士,单纯地为理想和信念而战,为了保护爱人而战。”

碧云没有抬头,只是抹唇淡淡一笑,他的这些话彷佛在哪里听过,那么耳熟,却又想不起来。突然她眼前一亮,“这张照片上的女孩是……是我!”

“呃,是的,是你,我的小天鹅。”

“你怎么会有我的这张照片?这是我在圣玛利亚女校新年庆典上的演出照片。”

他簇着眉头,笑的有几分尴尬,“在你不肯接受我的时候,我只能对着这张照片排解思念。”

“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颠倒是非黑白,说的好像你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她早就见识过他的老谋深算,他的相册里出现这张自己在美利坚读书时候的照片,还不为奇,下面的另一张照片更加让她咋舌。

“怎么会有这种照片,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碧云惊叫了出来。

“就在别墅屋子后面的花园,不是么?”他耸肩摊手,眯着眼睛,一脸无辜。

午后的暖阳,透过藤萝叶片的缝隙,照耀在花园的白色躺椅上,小狗在篮子里面安详地睡午觉,金发的男人穿着一件褐色的制服衬衣,黑色的吊带马裤和长皮靴子,领口是敞开着的,娇小的黑发女孩坐在他的腿上,亲昵地搂着他的脖颈,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他修长的手指探入到了女孩的裙底,两个人的动作那么亲密无间。碧云羞得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太过分了,是谁偷拍了这种照片!”

“我想是的小报记者偷拍的。”他哼笑出声,“我记得是一组照片。”

她气鼓鼓地,更过分的是这个家伙,竟然把这样一张合影放到相册里面,她努力回想那个午后在花园的躺椅上,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用回忆了,那些过于暴露的照片都被我销毁了。”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捏了捏她的小脸。

“都怪你,总是光天化日之下要做那种事情。”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说到:“我们都没有一张像样的合影。这是张□的照片,一点都不庄重。”

他注视着了她一会说:“那么马上请摄影师过来,为我们拍一张你满意的。”

“我只是随口说说,等你伤好些吧,何必着急。”碧云按住他微笑着说。

他没有说话,仍旧是用眼睛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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