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夏凡的大舅妈张晓华是棉纺厂的职工,长得圆圆胖胖,有着一副尖细高亢的嗓子,即便在机器轰鸣的厂房里,也不妨碍扯着线聊天。

棉纺厂里有句传言,说是工会主席有三怕,李晓娟的哭,王晓娜的缠,张晓华的嚎声震天响,这都是出了名的。她若是嚎起来,没什么人能压的下去。

许是因为她的名声在外,这里里外外挤着不少人,愣是让她先冲了进来。夏凡愤怒地瞧着,平日里两个月不出现一次的人,这时候不但嚎的跟少了块肉似得,还时不时抽噎两下,连嗓子都哑了,倒是够唬人的。

这还没完,张晓华的声音还没下去,大舅安强就拉着表姐安小夏上了场,父女两个,大舅安强不到四十岁,愣是将一张脸挤得跟中国山川地理似得,满是干涸的沟壑,就是一滴水也没见,到了大舅妈身后,就猛然跺脚蹲了下来,唉声叹气,偶尔嚎一嗓子,“爹,你不见俺一面就走了,可让俺心里多难受!”

那边表姐安小夏可就哭得梨花带雨多了,她比夏凡大两岁,今年读高一,随了安家人,算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此时此刻,正拿着手帕往眼睛上抹,整双眼睛红得跟桃子似得,看着别提多孝顺了。

一家人一来,原本压抑的病房里仿佛开了集市,顿时热闹起来。不少别的病房的人都抻头出来看,走廊里围得水泄不通,都在打听这谁家出事了。

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夏凡此时此刻,刚刚经历了自己的死亡又经历了外公的去世,正是戾气最重的时候,不由想起了当年事。

当年就是这家人,在外公去世的当日,也是这般哭着来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舅说爹啊,你死了我得替你将凡凡管好。舅妈说,我肯定当凡凡跟小夏一样看待,爹您放心走吧。

他们说得好听,可事实呢,他们要了他妈妈分的房子,夏凡跟着他们两人过的时候,却没少受罪。白眼珠瞅你,高嗓子骂你,那都是轻的,最差劲的是所有的剩饭都归他包揽,当然没有肉。冬天还好说,充其量埋汰些,若是夏天的剩菜汤子放了两天,早就馊掉了,夏凡没少拉肚子。

可在人前,张晓华却说,哎呦你不知道那孩子又贪吃又懒,竟然还偷偷看些臭不要脸的纸片,也不知道是不是随了他没良心的爹,我们家里还有小夏呢,怎么敢留着他,可好歹是外甥,又不能不管,只能让他睡下面。

楼下的小房那都是人家放杂物的地方,连个窗户都没有,夏天里闷热的像是蒸笼,因着靠近垃圾堆,蚊子苍蝇不断,冬天里冷的像冰窖,他曾经捡了个破搪瓷盆,想要点些树枝子取暖,差点被熏死在里面。

开始时还有人替他不满,指着鼻子骂着张晓华,可时间长了,谁又管这闲事呢?等着他出去打工,就没人吭声了。

想着这些,夏凡本就红的眼睛就开始冒出凶光,连手都握得紧紧的,恨不得当时就伸了拳头出去。只是他还有点冷静,想着今天是外公去世,不能因着这事儿毁了外公的身后的清净,只能先忍着。只是这对于在仇恨中生活了六年的人来说,实在太难,因为憋着气,在旁人看着,他似是在浑身发抖。

那边胖婶以为他难受傻了,赶忙将人从背后搂住,轻轻的安抚他道,“凡凡,别伤心,你大了,要担起来,别让你外公走的不放心。”

夏凡这才慢慢地放缓了身体,渐渐地呼吸平顺了下来。

人在病房里去世了,总是要有个去处,不能一直占着地方不动。那边护士长怕是听着这边哭的声音弱了,终于挤了进来,拍了拍安强的肩膀,问道,“你们谁管事?老爷子去了,总要有个章程,是留在医院太平间,还是你们自己抬回去发丧?”

安强蹲在地上昂起了头,皱着眉头回答,“当然是抬回去,咋能不从家里坐坐。”

那边护士长显然有经验,点点头道,“那成,你先把费用结清了,然后找人赶快拉回去吧,趁着人还温乎,把衣服换了,否则等会儿都僵了。”

安强刚想答应,谁料到在一旁的安小夏偷偷拉了拉她妈的袖子,低声嚎着的张晓华像只卡了脖子的鸡,突然停了下来,迷瞪着一双眼睛瞧了一眼她闺女,似是想起了什么,冲着安强问,“啥抬回家?咱爹都去了,哪里还能这么折腾。就在这儿就行,让夏凡把寿衣拿来,我替咱爹换上。”

这时候即便已经普及了火葬,但还是讲究从家里出丧,作为儿子,安强当然不能让人挑这个理,当即道,“这事儿不能变,在家发送。”

那边张晓华却突然变了脸,粗着嗓子问,“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她这音一出,安强就像个被戳了针眼的气球,顿时瘪了下来。昂了个脑袋想与张晓华理论,又不敢让别人听见,便冲着护士长说,“稍等等,俺们商量一下。”说完,就拉着张晓华去了一角,张晓华临走前,给安小夏使了个眼色。

安小夏果不其然凑到了夏凡身边,抽着鼻子对着夏凡说,“凡凡,你别伤心,没了爷爷,我和爸妈都会对你好的,以后咱们住一起,就是一家人。”

夏凡听了心里冷笑,这就开始了吗?一家人,亏他们也好意思说出来。他不想在今日闹开,不代表万分容忍,伸手就抽走了安小夏手中的手帕,在安小夏还未反应过来前,一回头凑到了胖婶眼前,替她擦眼泪道,“胖婶你别哭,擦擦泪。”

那手帕一送出,安小夏就啊的惊呼一声,紧接着,胖婶就连连打了个喷嚏,她向来是个直肠子,直接骂道,“哎呦我的妈,谁他娘的在手帕上摸姜水,可辣死我了。”

这动静也不小,顿时不少人向这里看,恰好瞧着夏凡无辜地站在那里,一副委屈的样子,“小夏姐,你干嘛往手帕上抹姜水,这么擦着,你眼睛多难受啊!”

他装傻,可别人又不傻,亲爷爷去世了,不说伤心,居然还有空往手帕上抹东西,这是什么样的孩子才能做出来,顿时目光就变得凌厉起来。

安小夏如今也不过十七岁,正是脸皮薄的时候,她平日里虽然厉害,可此时又没有张晓华撑腰,当即眼睛就真红了,冲着夏凡你你我我了半天,偏偏夏凡一副无辜样子,连个道歉圆场的意思都没有,自己又是羞愤又是生气,最后撇下一句“你等着”,直接向着他妈他爸说话的地方跑去。

夏凡瞧着她跑开,心里其实是满意的不得了。他当然知道张晓华不准往家里发丧是为了什么,当年因为房间里放过外公的遗体,他的表姐安小夏哭着喊着不要住,大舅妈也嫌弃晦气,说的什么,“糟老头子,死了也碍事。”

如今人既然没死在家中,张晓华又巴望着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如何肯让外公回去发丧。只是那两口子出了门就去了楼梯口说话,那块有门挡着,他也不方便带人过去听,幸亏安小夏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告状,才让他找到机会。

夏凡当即就拉着胖婶,做出担心的样子,“小夏姐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胖婶你陪我去看看吧。”

胖婶正揉着眼睛,她平日里就瞧不上安强一家子,这次更是对安小夏没好感,可看着夏凡那副可怜样子,又想着安叔一去,夏凡怕是要靠着安强生活,便叹了口气,应了下来,想着到时候做个和事老,别让张晓华那个小心眼子的记了夏凡的仇。

两人走到楼道口,门虽然掩着,但挡不住里面的声音,恰好听见安小夏嘟囔了一句,“爸,你为啥不答应,爷爷要是回去发丧,那屋子怎么住人?我不要,想想都害怕。还有,妈,我不跟夏凡住一块,我讨厌他。”

夏凡当即就立住了脚,胖婶拉着他的手也握紧了起来,就听里面张晓华接着说道,“你听见咱闺女说啥?你爹重要还是你闺女重要?她都上高中了,多重要啊,家里要是放了死人,多晦气,万一高考考不好怎么办?你自己想想。”

说完也不等安强回应,她又回头安慰安小夏,“乖女放心,妈怎么会让你跟他住,等搬进你爷爷房子里了,你就有自己房间了,你不喜欢碎花窗帘吗?也给你做一个。”

安小夏似是还不放心,紧接着问,“让他住客厅啊,多不方便。”

张晓华显然平日里疼她疼的没边,呸道,“让他住小房,保准不打扰你。”

这句话音一落,就听见大门砰的一声踹开了,胖婶带着夏凡盯着三人骂道,“没良心的狗屁玩意,安叔尸体还没凉透呢,你们就这么嫌弃他,就这么算计凡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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