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十一宫的第七天,我平静的生活被竹林深处走出的人打破了。
黄昏时分,天空蒙着一层层折叠的黑云,狂风吹得几片竹叶打在我的脸上,地上的黄沙卷起迷了我的眼。
七兄长在我被沙折腾出泪的眼眸中现出身影。
他的衣衫被风吹得向左飞舞,他阴柔的眼眸弯起,微微俯下身,笑道:“小十二,你在等谁?”
我道:“等主人。”
七兄长很绝情地道:“他不会来了。”
我闪着泪花望着他,“为什么?”
七兄长道:“景国的皇帝在城外驻扎军队,北月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部落,怎敌得过一个强大的国家?”
我呆了下,道:“七兄长,我不懂。”
七兄长嗤笑一声,道:“简单来说,便是你的主人快死掉了,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死这个字眼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它的一连串可怕含义冒出我的脑海。死是消亡,是毁灭,是诀别。
我抓住了七兄长的袖摆,哭道:“我不要主人死。”
七兄长道:“这些全是因为你。”
我呆住,凝望着七兄长充满嫌恶与憎恨的目光,心底寒意顿生。
狂风没有停,风卷着黄沙漫天飞舞。
七兄长在风中来,又从风中去了。
他的话仿佛一道黑暗的咒语不断在我脑海重复,迫使着我走向那无法挽回的命定轨道,一步一步,无法回头。
“十二,你去死吧。十一为了你发起战争,若你死了,战争便再无意义。”
“我怕疼,不想死。”
“你不死,大王便会死。这两个结果,你自己选。”
*******
我手里握着剑,又在台阶上坐下,天色暗沉,黑色的风空洞洞地穿过了竹林吹在身上。
寒光凛凛的剑,手里感受到一片冰凉。
我颤抖着,心跳仿佛快要达到疾速。它是十一兄长的剑,十一兄长曾用它威胁我的生命,此刻,却是我亲手要用它结束我的生命。
我害怕。
可是,我更怕主人会死,没有原因地想要用尽一切办法保护主人,哪怕粉身碎骨,鲜血淋漓。
我举起了剑,冰冷锋锐的剑锋割破了颈间的肌肤。
我闻到了风中的血腥味,铁锈般的味道。
我没有再动作。
我不敢继续下去了,会有多疼呢?只是想一想,我已经害怕得泪流满面。
十一兄长回来时,我依然保持着这个动作。
他在距离我三米之外的地方,声音却已传来,其中蕴含的恐惧竟好似他才是那个要自杀的人。
“别乱动——”
我的自杀在他飞过来的这段时间内变成了一场比赛。
我明白,他过来,我便死不成了。
先前的犹豫害怕在这一瞬间全变成了慌乱,我横下心,手里的剑用力在脖颈上划开。
我感觉仿佛能看见大朵大朵盛开的血莲在眼前绽放,散发着血的香味,十一已飞到我面前半米之外,他跌落在地上,风卷起的黄沙里,我看见,他浅咖啡色的瞳仁闪出了绝望的泪光,痛苦的悲伤,悲伤的温柔,温柔的绝望。
我倒在了台阶上,死……原来并不是那么疼。
我们对视着,仿佛一眼便已成为永远。
他的红衣在这个黑夜仿若蔓延成了一片灼热强烈的火焰。在火焰里,我看到了初初相遇时,他明月般迷人的眸温柔地凝视我,道了句,“景玉见过太子殿下。”
一幕幕滋味难言的过往在火焰里现出。
他的温柔,他的卑微,他的霸道,他的狠辣,他的深情……这些记忆美好却又令人心痛,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他曾说,若你死了,也不打紧,至少我可以每天抱着你的尸体,却不必担心被你拒绝。
可是,如今我真的死了,他却没有过来抱着我的尸体,只是维持着跌倒在地的姿势,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凝望我。
“景玉……”
这个名字从我唇瓣呢喃而出,然而能听到的人只有我自己。我眼前的火焰刹那间归于黑暗,一切安静了。
*******
国师预言,我已命不久矣。在他预言的一年内,我便真的死了。然而……我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时空,反而跟在了景玉的身边。
当我有意识时,景玉已经抱着我的尸体走出了王宫,他的身侧跟着沉默的小景。我回头望,王宫已经化为了一片火海。景轩骑在马上,身后是景国的军队。
景轩目光遥遥地望向景玉的背影,神情不似以往的厌恶,竟透出几分落寞颓丧。
我虽不知这对兄弟的矛盾从何而来,但此刻……我明白,景轩已经重新真心接纳了这个兄长,然而,景玉却已决定离开。
我并不能离开景玉的身边,或许是因为他抱着我尸体的缘故。
我试图大声叫景玉,叫小景,然而,他们没人听见我的呼喊。
两人皆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颊,落下一大片暗影,只是仿佛没有意识般往前走。
我飘在两人身后,真的很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决定好去哪里。
路上,景玉偶尔会停下休息。小景身上背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一大包淡黄的圆饼,两人饿了时,便拿出来吃一块,脸上却毫无表情。
我看得有些想哭,他们是笨蛋吗?明明有钱,为什么非得吃这些东西啊?
当我看到景玉虽像无意识地走路,却能毫不犹豫地选择方向时,我便明白了,他是有目的地的。至于吃饼,是为了节约时间吧?为什么要节约时间……想到这个问题,我忍不住要哭,然而鬼却没有眼泪了。
他是怕我的尸体会腐烂吧!
景玉对我的尸体比照顾小景还要细心,他用清水替我洗脸,甚至用梳子将我乱了的发髻重新梳好,他的神情温柔而体贴,仿若他怀中的女子真的只是睡着了……而已。
这般连续着走了两天,我甚至已经闻到尸体淡淡的腐朽的味道,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瞪大眼看向神情温柔地凝望着尸体的景玉,他……该不会……不打算把我埋掉吧?
有了这个猜想,我看景玉的眼神便复杂起来。将我的尸体多留几天算是深情不舍,这一直留着……算是……变/态神经吧?
夜间,两人找了一件破庙过夜。小景连日奔波,很快便入眠。我有点心疼地伸手去摸小景的脸,然而,转头去看景玉时,心疼便成了心惊。
我去——
望着眼前这一幕,我浑身都冒出了寒意。
景玉吻住了怀中的女子。
飞在空中,看着自己爱的男人吻着自己的尸体,这种滋味……真心复杂难言。
我眼神更加复杂地看着景玉。
可是,看到他伸手开始脱女子的衣裙时,我终于忍不住大叫,“景玉——你这是侮辱我的尸体!”
我飞下去,蹲在景玉身边,想要阻止他禽/兽的行径,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件件地脱掉了我的衣服,我忍不住抱着胳膊发抖,低头看身上的白裙,还在。
我不忍看接下来的场景,闭上了眼。过了半晌,并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我终于忍不住睁开眼。
脱下来的衣裙整齐地搁在一旁,景玉正倚着柱子睡觉,而他怀中紧抱着的女子已经换了一身红衣。
原来是换衣服啊!
我松了口气,目光停在红衣上面,忽觉有那么几分像是……嫁衣。
景玉曾提过的冥婚突然出现在脑海中,他……不会真有这打算吧?
我只觉心脏十分地负荷不了,这比得知景玉与连卿上g后的打击更大。
翌日,景玉又上路了。在晴朗的阳光洒在冰山上的午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冰山之上,纷飞的雪如一场白色的花雨。
景玉定然是来过这个地方。他找到一处竹屋,院子内冰冻三尺,一株寒梅迎风绽放。
令我惊异的是,寒梅树下,一具冰棺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寂寞地在等待它的主人。
而我很不幸地成为了冰棺的主人。景玉将我小心地放入了冰棺,凝眸看了半晌,仿若看出我真的不会醒来,方轻声一叹,盖上了棺盖。
冰棺仿佛透明的水晶,散着淡淡的寒气,即便盖上棺盖,里面女子苍白的容颜仍清晰可见。
小景终于说了这几天来的第一句话,他道:“娘亲真的死了吗?”
景玉道:“不,她只是睡着了。”
小景垂下头。
*******
深夜,寒气凝重。
景玉站在冰棺前面,冷风呼啸着吹落几瓣梅花,飘飘荡荡落在他乌黑的发上。
景玉凝视着棺内的女子,道:“芊芊,国师说你会死,我便派人打造了这具冰棺。当看到你真的死了,我又后悔打造了这具冰棺。”他淡淡的笑,“会不会是因为已经有了冰棺,你才会死?”
景玉缓缓跪在了雪地里,他的手贴在冰棺上,仿佛已经能触碰到那苍白的脸。
他道:“我曾想过,你穿上嫁衣的模样定然是极美的。却不曾料到,你竟只能在死后才能为我披上嫁衣。芊芊,国师曾说,人有来世,若我在此地修佛百年,能不能求得来世的一次相逢?哪怕换了容颜,没了记忆,我也一定能够认出,你是我前世挚爱的恋人。”
景玉将脸贴在了冰棺上,他道:“芊芊,你别急着投胎。我为你入佛门,念经文,修行百年。那时,我们一起去投胎。我们不会再是生来的仇人,初见也不会怀着任何憎恨。我会为我们求得一个美好的相遇,幸福的结局,你等一等我,好么?”
我拼命地在一旁说“好”,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见。
“景玉!我就在你身边,你听见了吗?”
我伸出手指想要触摸到他的脸,然而却只感受到一片冰冷的风吹过手指。
景玉却忽然侧头,眸光渐渐凝成焦点,聚在我的身上,瞳仁微缩,他的神情似惊似喜,“芊芊……”
他朝我伸出手。
他看见我了!他看见我了!
我忍不住露出微笑,下一刻,却发现心口传来一阵剧痛,我的手还没能碰触到他,便烟消云散。
风在轻轻地吹,我仿若还能听到景玉在唤我,“芊芊……芊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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