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不知去了何处,并未派人监视我,苏佑臣亦不在府中。王府的下人倒把我当主子看待了似的,一声声的“姑娘”叫得很是恭敬。我一路走来,并未遭到任何阻拦。
眼见着走到大门口,我仿佛看到胜利的曙光在朝我招手,背后却传来柔润娇软的女声。
“芊芊妹妹,你这是去哪儿呀?”
我揉了揉僵硬掉的脸皮,微笑着转身,只见瑶姬正被个绿衫丫鬟扶着走来,弱柳扶风的姿态惹人怜惜。
你妹,被打了板子就好好躺着不行么?
我道:“瑶姬姐姐,公子还未归来,我在这儿等着呢!”
情敌相见,分为眼红。瑶姬的性子并不好相处,然而,在知晓我与景玉共度了一晚后,她不但未现出怒容,还携了我的手,漂亮的脸上挂着和气的微笑。
瑶姬柔声道:“芊芊妹妹,你真有福气,能被公子看上,日后定然会飞上枝头。”她深深盯着我,“你可不能忘了姐姐呀!”
我笑道:“姐姐客气了。”
瑶姬道:“姐姐以后可要仰仗妹妹了,妹妹一定不会忍心看着姐姐痛苦吧?”
我道:“……不忍心。”
瑶姬唇边的笑容加深,“如此便好,你见过王妃后便来找姐姐,姐姐有事相求。”
哪门子的姐姐!我望天,道:“王妃找我?”
瑶姬眼里闪过一丝嫉恨,笑道:“王妃可不轻易召见人的,如今却在听雨轩设宴请你,你好大的面子!真是让姐姐好生艳羡。”
这话里溢满了酸味,我忍不住看她,她脸上犹带着笑意,只是眼底的不甘愤恨却怎么都掩饰不了。
瑶姬见我盯着她,许是心虚,笑容僵了些,道:“妹妹,你还不快去,别让王妃久等。”
我摊了摊手,“不认识路。”
瑶姬的脸彻底僵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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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姬身边的绿衫丫鬟领着我去听雨轩,我回头看,瑶姬歪歪扭扭地扶着腰在往回走,活像是怀孕了七八个月般艰难行走。
我的心情甚好。
时隔五年,尹夕颜那张生动活泼的容颜仍清晰地跳入脑海,她曾手执长鞭,霸气侧漏地点名要嫁给我。哎呀,第一个喜欢我的女人啊,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据我观察,将初吻给了我的沈君临大约是未和尹夕颜圆房的,两人的夫妻生活定然极其淡漠。我有丝愧疚,当初是我害了那个活泼的小姑娘,她虽刁蛮,不得不说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走了约莫十来分钟,方到达听雨轩。一片碧水涟涟的平静湖面映入眼底,岸边有微风,细细的,柔柔的,吹动绿柳轻舞。
连接湖水两岸的是一条曲折深幽的长廊,长廊中央有一座深红大柱支撑的园亭。
诗情画意得甚是让人心怀激荡,我都有种想要作诗一首的冲动,而这冲动在见到亭中的窈窕背影后湮灭无踪。
一袭浅紫色曳地长裙罩住她单薄的身子,长发如瀑,玉兰步摇在风中轻摇,高雅而端庄。
美景中的美人,相得益彰。
只是,这样的背影不属于记忆中那个小姑娘。她应该是明艳而大方的,不可能这般安静地坐在亭中,浑身散出寂落而雅致的气息。
难道……沈君临换王妃了?
此念刚浮出脑海,便被现实打击得粉碎。
丫鬟禀报过我的来到,她方转过身,转身时并不是很慢,然而却透出了优雅缓慢的韵味。
与记忆中的脸慢慢重叠在一起,却又是那么地令我感到陌生。
她是尹夕颜?
她的眼眸曾经灵动活泼,如今,死寂无波,面容端庄安静,看向我时,仿佛在看一件东西,毫无波澜。
片刻后,红唇勾出淡淡的笑,“姑娘,请坐。”
如同她平静的眼眸般的语气。
小鱼离开水之后会窒息压抑,喘不过气。我觉得自己正处于这种窒息的环境中,难受得无法轻松呼吸。
有一种……杀死了曾经的尹夕颜的感觉。
以为我是紧张,尹夕颜淡淡道:“姑娘放心,本宫请你来,只是略尽地主之谊,别无他意。”
我舔了下发干的唇瓣,“王妃,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此话问出,我亦觉得唐突了,心中的愧疚化作针刺在心头。
尹夕颜眼里一丝诧异都不曾有,仍是平静得透出死寂,淡淡地笑,“过得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总归是没人在意的。”
远嫁来此的公主孑然一身,只盼嫁个良人,然而……我叹了口气,我不该听景玉的话设计她,她本不一定非嫁沈君临不可的。
尹夕颜道:“姑娘,你如今是景玉身边的人,他待你不错。本宫求你问他一句话。”
我道:“什么话?”
尹夕颜的瞳孔有了细微的变化,似是深邃了些许,一字字地道:“我若嫁了你,你能把陛下还给我吗?”
我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她的笑慢慢变得凄楚,声音亦带了哀伤。
“就这句话,只这么一句话,你肯替我问一问景玉吗?”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听雨轩,身体一阵阵地发寒,眼前发黑,没走几步,便一头栽倒在路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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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正对上一双浅咖啡色的眼眸,深幽,晦暗,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渊,踏进去,便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惨状。
薄唇微勾,声音清冽得发冷,“你最好可以解释清楚,伪装成受人欺侮的风尘女子的原因。”语声微沉,“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解释。”
我垂下眼睑,“公子,芊芊不明白你的意思。”
下颚被修长的手指抬起,他俊美的容颜映入眼底,我生出几分厌恶情绪,挥手挡开他,冷冷道:“公子,在要我解释之前,我也想听一听你的解释。”
景玉道:“你要朕解释什么?”
我冷冷地盯着他,道:“王妃要我问你一句话。”
景玉薄唇微抿,“说。”
我冷声道:“她问你,她若嫁你,你是不是可以将陛下还给她!”我的语气变慢变沉,“我很想知道,王妃为何要这样问,公子能否给我一个解释?”
景玉漫不经心地睨我一眼,勾唇,“你已经有自己的答案。”
他这话……是默认了我的答案?我只觉一股子邪火冲上头顶,冷笑道:“景玉!你想要羞辱沈君临,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妻子选择了你,这一顶绿帽子会成为沈君临今生最大的耻辱!”
景玉淡淡地凝视我,“即便如此,你为何要动怒?朕娶她,与你何干?”
我握紧拳头,双眼发红地瞪着景玉,声音因过大而有些尖利嘶哑,“因为你是在利用我要挟王妃嫁给你!”
景玉低笑,“哦,是利用你么?”
盯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我顿然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垂下头,声音低弱喑哑,“你早知道了,是么?”
尹夕颜口中的陛下正是我,而我不打自招。不过,招与不招,在景玉眼里大约也并无区别,他一定早已看出我的身份,只是在……逗弄我,如同逗弄一只可怜的小猫。
在初初听到尹夕颜要我带的那句话,我浑身都如堕冰窖,尹夕颜她竟至今仍爱着那个假的沈宝儿,还为此被景玉所要挟。
不论如何,我都无法坐视不管,毕竟是我害她到如今这凄凉的境地。
景玉将我拥入怀中,紧紧地搂住我,我听得到他含笑的声音在胸腔里震动,“你的身形,容貌,言行举止,朕皆记得清楚,又怎会因为一张陌生的脸便认不出是你?”
我咬住唇瓣,极力控制推开他的念头,甚至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察觉到他身体微微僵硬。
“不要娶她,好不好?”
良久,一声低叹在这个月色如水的夜晚缓缓荡开,他落下一字,“好。”
君王的承诺,一言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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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起景玉搁在我肩头的手,对他笑了。低头时却狠狠地咬上他的手,利齿陷入他手背的皮肉,嘴里渐渐溢满铁锈般的血腥味。
身份被拆穿,我便什么也不怕了,再坏的结果也不过被他杀掉。
一声痛呼都没有,景玉只是安静地凝视我。
得不到任何反应,我口中的力道更大了些,甚至都感觉能咬下一块肉来。
景玉毫无反应。
我终于忍不住松口,抬头看他。
背对着烛光,他的表情半明半昧,看不分明,只有那双眼睛,温柔如水,一笑,仿佛就是群芳齐放。
他道:“我以为,你死了,我不会伤心。直到你真的死了,我方明白,自己错得有多彻底。”他唇角染了丝淡淡的笑,那笑似浸透着数年的忧伤,“无数次梦见你回到我身边,可那也仅仅是梦。直到你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亦觉得没有半分真实。”
景玉抬起右手,深深的牙印如同烙印在他的手背,嫣红的血在苍白的肌肤上流淌。景玉将手凑近唇瓣,血染红了他的唇,他伸出舌头轻舔。
血色薄唇,俊秀而苍白的容颜,在这个夜里,看来有那几分的诡异。我甚至觉得他像是……飘荡在人世间的幽魂。
景玉忽然看向我,唇角犹有血迹,微笑时,更增了诡异感,“方才很疼,然而……”他笑着朝我俯下身,与我平视,“这真的不是梦。”
温柔的眼眸注视着我,我却心底发寒,有一种被恶魔缠身的恐怖感,头顶仿佛从此罩上了一片乌云。
我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景玉微笑,声音透着蛊惑的低沉魅力,“专属于我的公主,终究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面无表情,“景玉,这里没有什么公主,即便有,也不是你的。”
双手被他握住,他微笑着问我,“难道公主希望我属于你?这也未尝不可。”
我只觉得他极其地厚颜无耻,在做了那么多伤害我的事情,甚至放弃过我的生命之后,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要求我重回他身边?
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我抽回手,未穿鞋子,赤脚走到地上,背对着他,冷声道:“景玉,我从来没说过我已经原谅了你,所以,若你还有一份愧疚之心,便请你放我离开。”
一双手臂缠住了我的腰身,背后贴上一个温暖的怀抱,景玉将头埋在我的脖颈间,轻嗅,说话间,呼吸洒在肌肤上,温热而酥痒。
“公主,我不会放你离开。”
“我一定会离开。”
若有似无的轻笑,“是么?若真有那一天,必定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你记得给我烧些纸钱,可好?”
我冷笑,“你即便下十八层地狱也是罪有应得,我只会吹箫弄笙地庆祝你的死,纸钱?别做梦了!”
景玉报复般咬住我的耳垂,有丝丝的刺痛感,他叹息,“公主对待爱的人也如此绝情么?”
我道:“你以为我还会爱你么?”
景玉轻笑,“为什么不会?”
我一字字地清晰道:“绝对不会!我一点都不爱你,现在不爱,以后更是不爱!”
岑寂半晌,景玉没有说话,我也没有。
当他的声音蓦然传递过来,却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犹如魔鬼的誓言压在我的头顶,“我不怕你不爱我,我只怕你会离开我。所以……你绝对不要有任何离开的念头,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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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绿儿站在我面前,满眼欢喜地唤我“小姐”时,我总算明白景玉为何戳破了我的谎言,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我端坐于梳妆台前,绿儿一面熟练地给我挽发,一面笑道:“小姐,这两天你不回来,奴婢可担心了。昨天那位景公子突然来接奴婢,奴婢还吓了一跳呢!”她吃吃地笑,“难怪小姐不愿嫁给昭阳城的这些公子,原来小姐竟是与京中来的景公子是旧识。”
我抿唇,“他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绿儿道:“景公子话不多,只是问了几句而已,奴婢见他这般关心小姐,便将小姐的事情都告诉他了。景公子还夸奴婢实诚忠心呢!”
我盯着镜中倒映出的她眉飞色舞的脸,默了默,“实诚得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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