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二章
家里果然事多。
“颐儿,来外祖母这儿坐。”荣国夫人杨氏慈爱道,一左一右拉着两个女孩子的手,“令月,这番出门可辛苦了吧。唉,看这小身板儿弱不禁风的,这半个月就多来外祖母这儿玩,外祖母吩咐他们做好吃的,给你补补。”
“嗯。”李令月点头答应,很天真似的笑笑,“谢谢您。”
杨夫人虽年过八旬,看上去却如同四十美妇一般,妖娆妩媚外还有一种别样的端庄冷峻,岁月没能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只为她增添风情,只是她黑发中掺杂着缕缕银丝,看上去略有沧桑之感。
据可靠情报,杨夫人是昔日的阴癸派教主祝玉妍座下四魅之一,“银发魔女”旦梅唯一一名亲传弟子,因此在阴癸派中地位颇高,很有发言权。旦梅与其他人不同,乃是婠婠昔日的养母,这样的感情与信任远非旁人可比。因此其弟子杨夫人也得以抚育年幼的明空,明空登上后位后,更视其如母。
李令月暂时不敢惹她,听她絮絮说:“……道家的人,一贯同我们作对,当年娘娘刚进宫就受到太宗陛下宠信,被封为才人。可那道士李淳风却跳出来,说什么‘唐三世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必将杀尽李唐皇室的子孙,如此妖言惑众,教太宗皇帝疏远了媚娘。可如今,呵……”她眼中忽然闪现出一抹诡异阴狠的光芒,像是对实现“杀尽李唐皇室子孙”的预言跃跃欲试。
杨夫人这种“斩尽杀绝”的态度,无疑也代表了一部分阴癸派中人的思想。令月深思地看着她,揣度阴癸派的内部不同流派,忽然徐书颐轻轻拍令月一下,小声嘟哝:“真无聊,她好啰嗦。”
“谁让你过来的,还带着我。”令月也很郁闷,“什么赏花会开也就开了,为什么要设在荣国夫人府,在宫里不是很好。”
“这赏花会是贺兰敏月开的,她怎么敢在上阳宫胡来,皇后娘娘不撕了她。”
“你跟贺兰敏月不是不对付吗?还来参加她的赏花会。”
“……”徐书颐小脸一红。
令月还没说话,远处一阵喧哗声,一个女人尖声叫骂道:“不要脸的骚蹄子,小贱人,也敢在我面前摆架子!你当你是谁,不过是个没名分上不了台面的小侍妾!我今天就打死了你,看谁敢说个不字!”
洛阳城的大家闺秀、官家小姐们原本聚在这里看花的,闻言纷纷回头。那女人骂过之后,顿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接着就是哭声一片,又有女人边哭边说什么,只是声音含糊,分辨不清。
杨老夫人怒得拍了一下胡桌:“来人!给我去看看,谁在外头大喊大叫?”
那婢女也没装模作样去看一下,直接回道:“是魏国夫人,她又在那儿骂杨小姐来着。”
“胡闹!”杨老夫人脸色还是很难看,只是语气轻缓了很多,“去把敏月给我叫来,跟她说,杨凌霜毕竟是官家小姐出身,身份上也特殊,又是敏之对不起人家,也别总欺负她。”
客人们已经交头接耳,窃窃低语起来。
杨凌霜同她们是老熟人了,大家同为官家小姐,从小一起斗草结花、一起吟诗作赋、一起称姐道妹的,没想到今天却瞧见她这个下场。杨凌霜是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自幼便有殊色,帝后把她指给太子李弘做太子妃,当时谁不歆羡。
因为以她的家族背景、父亲官职、出身教养,怎么说都做不上太子妃呀。当时杨家人是各种长脸,京城里也是流言纷纷,还有人说,皇后选杨凌霜,是因为他们杨家同杨老夫人本是一家……但大部分明眼人还是摇头,啧啧叹息,这一桩婚事什么也不能说明,只说明了太子的无能与不受重视。
后来果然就出事了。
谁也想不通贺兰敏之怎么会突然跑过去逼-奸了杨凌霜,这两个人平时毫无交集,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男方怎会突兀地“见色起意”?从女方来说,这也是一桩怪事,她自从定亲后,明明就身处在杨家和李家的重重保护之中,身边别说成年男人,连只公苍蝇都飞不进去,居然会让个大男人摸到床上去,而且还悄无声息地了?杨家人难道都是死的!或者说,皇室豢养的高手难道也是死的?
更诡异的是,这桩事未免也闹得太大了。皇后的外甥逼-奸了她的儿媳,这样的丑闻该是怎么掩盖也不为过的,结果呢,帝后甚至都不知道这事儿!这桩秘闻无声无息地在大街小巷、艺馆乐坊传播开来,到了妇孺皆知的程度,最后才上达天听。帝后闻之自然震怒,可这时候想捂也捂不住了。所以——到底是哪个无聊的人把这件事讲了出去?
最后的结尾也是极其诡异。说起来,太子殿下李弘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戴了这么一顶摘也摘不掉的绿帽子,但他一点不见生气,这也就算了,他还依旧跟贺兰敏之称兄道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然后他亲爱的父皇母后也没一个动怒,在给太子李弘补了另一个美而慧的太子妃后,就此维持了岩石般的沉默……
全天下人都在津津有味地讨论着种种可能的秘闻,从贺兰敏之是李弘的男宠,到前太子妃杨凌双是个荡-妇,早就勾搭上了贺兰敏之,再到贺兰敏之是个变态淫-魔,凡是美貌处-女他一个都不放过,等等等等。其惊悚、□□、暴力的程度,绝对是要禁止未成年人听阅的。
李令月的评价很朴实,很符合普罗大众的朴素道德观:“不要脸的变态,这样的人怎么还活着?”
“这……”书颐与令月一起沿着长廊往前走,打算提前从无聊的宴会上溜出去,闻言她笑得很窘迫,“我觉得,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如果弄错了的话,杨凌霜就不会在这里做他的姬妾了。”李令月对贺兰敏之的观感直线下滑,从“表哥、婠婠师祖的弟子、虽然有矛盾但还是自家人”变成“不要脸的强-奸犯”。她直皱眉头。
贺兰敏之的地位很重要。在婠婠“权倾天下、一统魔门”的计划中,其实目标是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部分的:掌握皇权,执行者是明空;一统江湖(当然某些硬牌子可以不去砸,比如慈航静斋),执行者是贺兰敏之。当日阴癸派倾巢而出追杀敏之,就是为了掩盖他出身魔门的事实,把他洗白,试图让他打入名门正派如净念禅寺内部。
当然贺兰敏之还太年轻,甚至他是明空的后辈。但不出意外的话,他会逐步接手江湖上的势力,成为让婠婠手下、不逊色于明空的另一枚重要棋子。
然后,李令月扭正了他的人生轨迹(也可能是扭得更歪了),她让他去寻。当然她不是在帮他,令月是婠婠的人。在寺庙中看到贺兰敏之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贺兰敏之已被婠婠收入门下,她更大致想通了婠婠的大计,她趁势推一把手。她帮的是婠婠。
令月相信婠婠明白。
但现在她不禁有一丝犹疑,还有一丝后悔:杀戮无忌、风流浪荡、阴谋诡诈甚至恬不知耻,对一个江湖势力未来的领导者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可以说是有利的素质。但对普通弱女子施以□□——这触到了她某根敏感的神经。根本她一贯以为,武者就不该对普通人出手,只是这一价值观不切实际,或可自律,不能律人。但助纣为虐,她绝不为之。
她在想,要不要见婠婠一面,有没有那个可能说服她,如果不要贺兰敏之,还有没有什么合适人选可作婠婠计划的执行者。
她暂时没想到。
“可是贺兰敏之为什么要看上她呢,那个杨氏我见过的,看着清汤寡水的素淡得很,还装模作样的,宫里的漂亮姐姐们比她美得多了。”徐书颐委屈得直撇嘴,“而且,如果敏之真的做了坏事,为什么圣人和娘娘不罚他?所以我说,别有内情。”
“……”李令月怔了怔,忽然说,“不对。”
“是吧,我就说吧?”书颐以为令月听了她的意见,喜不自禁。
“这件事情是什么发生的?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阿颐?”
“今年上半年啊,四月吧。我立刻就知道了,唉,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宫里也到处都在说,能不知道嘛。”
“那为什么……我没收到消息?”令月不得其解,自从拜入师妃暄门下,她的待遇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以前是纯然的小孩子,什么都不给她知道;现在则可能是未来的掌门人,事无靡细都要报备。这样一桩“全天下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丑闻”,静斋中人竟完全缄默?静斋的情报系统出了什么岔子?不,或者说,静斋出了什么岔子?
“知道不对了吧,我就说你,何必总把我想得那么坏。”绯衣少年轻笑着从廊外翻进来,意气飞扬的眉眼真是殊色绝伦。“连书颐对我都有基本的信任呢,你呢,就是什么‘大变态、不要脸’的。唉,妹妹呀妹妹,你可真教我伤心。”
徐书颐惊喜地轻呼一声:“敏之哥哥!”
“好,乖。”贺兰敏之顺手拍拍阿颐的头,看向令月,正色道,“怎么,你是没想到还是不愿意承认?”
“你没收到消息,自然是静斋没传这消息。而之所以不传,自然是因为……觉得丢脸了。”
令月眸色转深:“……杨凌霜是静斋的人?”
“外门不记名弟子吧,小人物。”贺兰敏之轻笑,“你也别太惊讶,虽然这四位殿下登基的可能性很小,但也有那个可能的是不是,有备无患才是上策……你还没见过沛王李贤的王妃吧,又一位跟静斋有关系的。不过圣门也没落后,等明年你就能瞧见周王李显的王妃了,出身圣门天莲宗。”
好吧,姐姐妹妹嫂嫂婶婶们都是有来历的人啊……令月望天。
“那你逼-奸她,是为了羞辱慈航静斋?”令月淡淡道,不辨喜怒。
“什么逼-奸,真难听。”贺兰敏之眉头紧皱,“以老子的英俊潇洒,还用得着去强迫女人?我从来不干这档子事。”令月扫视他,他不情不愿地说,“好吧,用了点手段诱惑了一番而已,你也知道我们灭情道的手段,连承乾太子都能迷倒,何况一个小小的静斋外门弟子?”
这一点,他说的倒是没错。
“对,对,这种没谱的话,肯定是杨家人说出来挽回颜面的。”徐书颐补充。
“也不是。”贺兰敏之有点尴尬,“流言最开始不是这样,皇后娘娘为了安抚静斋,派人引导传播了一下。”
哦,顺便弄臭你的名声。令月微感安慰:好歹她娘跟她感觉相同,都是想狠抽贺兰敏之一通。
“说到现在,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不满已久,这次给他娶个这么不靠谱的太子妃。我总不能眼睁睁干看着,就把她给解决了。然后圣人和娘娘为太子换了位家世更好、没有私心杂念的贤惠太子妃。”贺兰敏之匆匆解释,“我也是迫于无奈。而且你想想,她好歹还活着。”
“问题完美解决,效果是皆大欢喜,恭喜贺兰大人了。”李令月冷冷道,“你好本事,专挑弱女子下手。”
“静斋的女人,也叫弱女子?”贺兰敏之冲口而出,果然这话把李令月得罪得更狠,他苦笑,“这世上,谁是弱者,谁是强者?谁有那个资格去选,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能害到谁,就害谁!其余没有利害冲突的人,倒是不相干了,要害他们还不愿意呢,平白浪费力气……别的不说,你娘曾经砍了萧淑妃和王皇后的四肢,把她们泡在酒瓮里,死后还不放过她们,改她们的姓氏为蟒氏和枭氏。她们就不是弱女子?还有我娘,她是不是弱女子?”
贺兰敏之越说越激愤,更带出几分悲伤。徐书颐拼命拽令月的袖子,她默然,不再说话。
这或许也是贺兰敏之面具的一部分,狠毒却无奈的少年……很能激起书颐的同情。又或许这是他的真心,谁知道呢?他们这种人,都是面具长进肉里。从小啜饮着毒汁长大,能指望他温柔、怜悯、博爱、宽恕?别开玩笑。
但在魔门中人看来,甚至在武后看来,在婠婠看来,贺兰敏之的处理方式没什么不对,甚至非常明智。以最小牺牲,换最大利益。特别是这牺牲,降临在别人身上。
这是令月暂时沉默暂时忍耐的原因,大环境,她目前动不了。然而想想武后设下的酷吏冤狱,想想江湖上魔道盛行之后的重重杀戮……看不到的东西,就真的不会刺痛你?
“我们正打算回宫去。敏月在后面追打杨小姐呢。”李令月轻描淡写来了这么两句,对贺兰敏之的重重诘问避而不答。
“这丫头,不省心!”贺兰敏之抹一把脸,激愤消去,又露出无奈的苦笑来,“前两个月我出门了,谁知道他们竟闹了那一出……现在还有心思来我府上打人,真不知死活!我得好好训训她。”
这回倒不用徐书颐作解说了,李令月就听说过,两个月前她爹忽然抽了,闹腾着要废后……其中一干推动的狐朋狗党,在后宫里的是贺兰敏月,在朝堂上的就是上官仪一帮子人,其中还有太子的若干推手。如今上官仪的清算过程已经开始,只怕贺兰敏月也闹不久了吧?就连太子,都危险得很呢。
“令月,我求你一件事。”
“嗯?”
“我妹妹,她不懂事,你也知道。”这次贺兰敏之的苦笑真心实意,“但她到底是我唯一的血亲。我求你,帮我保住她。”
李令月还没来得及拒绝,贺兰敏之已经补充,“我知道你在静斋鞭长莫及,所以也不要求多的,就你在洛阳的时候帮忙瞧一眼就行。她也是个弱女子啊。”最后还补充这么一句。
李令月哭笑不得。
“只要你答应,我把杨凌霜放回去,就看你们静斋接不接收。”贺兰敏之狡猾地说。
李令月犹豫片刻,应了:“好。就这半个月。”她也想看看,曾经的棋子、如今的弃子,静斋还要不要。它到底是不是像自己所号称的那样,“家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