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南燕将他们带进她的闺房中去,其中金玉富贵、软红绮罗也不多说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绣架,上面放着的正是一件女子外衫,楚留香一眼就瞧了出来:这和水母阴姬白日里所穿的那件样式几乎一模一样。
他几乎一瞬间就断定了,这件衣服正是水母阴姬穿的,只因她已四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所穿的衣服,自然与宫南燕这样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所穿的衣服大不一样。而整个神水宫里,除了水母阴姬与宫南燕自己,又还有谁值得她去动手裁衣呢?
妻子为丈夫绣衣裁衫,又岂非是这世上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楚留香想起雄娘子曾对宫南燕说的“你难道爱上了她”,又想着宫南燕所说的,雄娘子正在水母阴姬房间里,心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奇怪、荒唐而大胆的猜想。
这种猜想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只因神水宫在江湖人心中是圣地,神水宫宫主自然也是圣女。将圣地亵渎,这样的事许多人想都不敢想。
许多男子都以为,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父为女纲、子为母纲,天经地义。
但以楚留香的学识,他自然知道,在历史的长河中,女子将男人当做奴隶的时光比男人统治世界的时间要长久得多了。
如果南北之争都足以影响一两千年的中华,那□之争岂非更惨烈、更沉重、也更无声无息?
难道女子会甘于被统治?
谁若相信,谁就是个傻子。
在男人的世界里,没有女人的位置,甚至没有她们的声音。因此她们也创造了一个自己的话语世界,她们拥有自己的文字,不教授。这种长脚文起源于湖南的江永,发展到广西,也就是如今神水宫所在的地方。
它叫女书。
母亲传给女儿,老人传给少年,绝不教授男子。女人们通过它,走出永恒奉献、永远没有地位的家庭,在相互之间结下情谊,互称姐妹。
楚留香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宋甜儿在前几年,曾对这种文字发生一种特别的兴趣,那时她断言:“这会是全世界唯一的女性专属文字。”
如果是这样,那么,神水宫就是女权的大本营,是女子的圣地。
而如果……
楚留香的脸色变得沉重,他悄悄握紧宋甜儿的手,过了一会,宋甜儿竟悄悄反握了他的手。
男子与女子的斗争,如果可以回溯到几千年前,那么,神水宫又是一个多么让人震惊的地方。也就难怪江湖上说“石观音唯一害怕的人是水母阴姬”,像石观音这样的人,让她失败不奇怪,让她害怕才奇怪[还珠]珍景禛心。在这样的地方探险,那种神秘恐怖的情怀,岂非又已超过了人生之中的任何一次冒险?
楚留香却因这短暂的、并不用力的一次回握而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整个房间似乎都因为他的笑颜而闪亮起来,宫南燕忍不住叹道:“若能像你们这样相爱一刻钟,也就不枉一生。”
相爱?
楚留香和宋甜儿都有一瞬间的怔忪,但楚留香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宋甜儿的手。
珍宝在哪里,心就在哪里。
抓住了,就再也不放手。
我爱你多于昨日,少于明日,我会永远爱你。就像他们每一个人说的,我们是天生一对,我爱你,直到我生命消逝的那一日。若非如此,不配称作有情。
每一句话,在合适的时候,我都会说给你听。
只给你听。
宫南燕忽而惨痛地笑着对宋甜儿说道:“斩月楼主,人的一生真是没有味道,你说是不是。”
宋甜儿道:“何出此言?”
宫南燕神情极憔悴:“小时候出身在富庶人家,偏偏遭到嫡母忌恨,被抛在河水中……呵,知道说什么吗,‘扔掉好了,这不过是个女孩而已’。侥幸被宫主捡回神水宫,几百个女孩子里,刺绣最用功、练字最努力、习武最拼命,连话都不会说,人问我,我只会笑。背后被人说,‘这丫头只会傻笑’,有什么法子……”谁有资格说,这不过是个女孩,自然是当家做主的男人。
她呜咽:“我没有母亲教,我有什么法子。你知道吗,我们那有一种歌,只有女人唱,一唱就是‘自想可怜双泪流,跟着时时眼泪飘’。我们错投了胎,成了女人。”
宋甜儿神情震动,她眼中流露出惨切的神情来。她竟开口说道:“一切都会改变的,我保证。”
我保证。
世上有多少个宫南燕。许多人没有她的幸运,没有她的天赋,没有她的美貌,没有她的机心。可是有了又如何,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不眷顾女子。
我保证会改变。
谁有宋甜儿这样的自信、这样的力量,谁看她的眼睛能不带上依赖和崇拜。
宫南燕低声说:“好不容易,略微熬出头来,有人对我青睐有加,她强大、温柔、能保护我,我们在一起,我爱上她。”
她抬起头来,双目之中并没有泪痕,反而是闪闪的火光。
“但我早该想到的,老天爷哪里会对我这么好呢,从来都是这样,略微好一点的东西,他就要收回去……我的爱情和梦想,那也还不是一样。”
“我总以为,旁人不把我当人看,她总该爱我、尊重我、把我放在第一位。”她似哭似笑,悲哀地说,“结果她根本爱的是另一个人,她叫他的名字,她叫他的名字……”
“她吻我,她叫他的名字。我和她早上醒来,她看见我的脸,对我笑,她叫他的名字。”
她突然取过枕边一方帕子给宋甜儿看,那上面确乎是长块的斜文字,这是正宗的女书。宋甜儿问:“写的是什么?”
宫南燕凄凉一笑:“恸哭无由长夜晓,泉下有人听得无?”
泉,是黄泉吧相国最新章节。
我的恸哭声只有长夜知晓,泉下已逝的母亲,你会不会听到小女儿的哭声?世上是不是只有你,曾为我感到心疼。
这样的人生,让人看不到一点温暖,那样冷,冷入骨髓。听说黄泉水也是一样的冰凉,能想象吗?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负心的情人更冷酷。
眼泪无声流下她的面颊,不住地流,打湿她悲哀苍白的面庞。
宋甜儿慢慢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美丽的脸。
是,受歧视,生下来就不被人期待;长大一点,要缠足,三寸金莲一点点,痛断人肠,行走无力;再长大一点,盲婚哑嫁,十个里倒有九个半不如意;生育之苦,操持生活,飞快地就老;老了更没指望,儿孙不孝,世上有几个贾母……
这样,就是一生。
不能继承家业,不能擅自离开夫家,要守寡,要贞洁,要牺牲一切,男人打骂,多数也冲着女人来。
这样,就算一生。
千方百计追求美,追求完美,责己甚苛。恨不得断情绝欲,练就玻璃肝胆聪明头脑,累得呜呜哭。好不容易交出心,那样脆弱地希冀幸福,最后发现幸福只在神话里,永恒的只是孤单,永恒的只是苦楚。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连诉苦的话都不敢说出口,所以才有女书。
她抚摸着宫南燕温热的脸庞和冰冷的泪水,仿佛是抚过万千女子晶莹的泪。没关系的,你相信我,你们相信我,一切都会变。
宫南燕止住泪,她拉开一扇小门,走入其中,声音里竟然还有些得意:“其他人的房间都是单向的,只能宫主去,不能她们来;我的不一样,她可以来我这里,我也可以主动去寻她。”
楚留香和宋甜儿对视一眼,默默无语。
如果神水宫是这样一个神圣的组织,如果它的目的是为女子守起一方净土,那么水母阴姬把神水宫各个亭台楼阁变作三宫六院的行为,无疑是令人头皮发麻的罪恶。
谁又敢说出口?
谁又忍心说出口?
女子要吃多少苦,神水宫中的女孩子无一不是有着可怜的身世和遭遇,谁又忍心教她们黯淡的人生再蒙上一层阴影。
要寻净土,请去天堂。又或者,自己造一个桃花源。否则这世上所有干净洁白神圣的地方,终究都会变质。
不为什么,不要惊讶,只是永恒是一件需要苦苦斗争才能得来的事物。
宫南燕在说话:“你们可不要误会她,她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她武功非常强大,但除了武功之外,对一切的事物又都通得很。你们只要看看,我们神水宫这么干净、这么气派、这么雅致,而这里的女孩子又都这么的纯洁,什么都不懂,你们就知道了……”
她竟还在为心上人说好话。
楚留香道:“自然,我以前以为自己养得起三个女孩子,现在发现自己只能养得起甜儿一个人,你们宫主竟能把你们几百个女孩子都照顾得妥妥帖帖,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宫南燕忍不住一笑。
走到密道后面,宫南燕止住了脚,三个人站在那里,只听水母阴姬的声音:“你既已发誓永不再入神水宫,今日为何又让我瞧见你在这里?”
她声音中充满了怨毒:“若非你跟着斩月楼主一起进来,我当时就杀了你,好在现在也不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