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哲端坐在蒲团上,两眼微微眯起,似醒非醒。在他面前的方桌上,摆放着一枚古色古香的玉佩,放出五色奇光。光芒以圆锥形向上空扩散,犹如投影仪般映照出一幅闪亮的光幕。无数蝇头小楷的文字,间夹着工趣÷阁细腻的人体图影,在光幕上整齐地排布,光影流转,纤毫毕现。
“我们南宗传承久远,典籍包罗万有,其中最重者莫过于镇教秘典十二部,是历代祖师费尽心思收罗整理而来,虽然彼此门户各异,却都是直指洞天的法门。只是时移世易,历代传承下来,已经散落大半。如今为师手上,完本的只有四部。”
丘哲记得很清楚,十年前的一个午后,天气和今天一样,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师父赖守中把他叫到堂前,有些萧索地说了上面这段话,随后递给他一块玉佩:
“十二秘典之一的洞极天书,上册就在此玉佩当中。以你的内炼火候,已经足够开启。至于记录中下两册的玉佩,早已经佚散,今后若是有机缘,你也当勉力找回。”
丘哲还没有反应过来,赖守中已经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他出门。深悉师父的脾气,丘哲不敢多问,一脸懵逼的离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对话,竟然是他和师父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一早,丘哲依着习惯到师父房间问候,却发现人去楼空。只有书桌上的一副信笺,写着“好自为之”的四字楷书,是师父给他最后的留言。
那一次的分离对丘哲的打击异常沉重,从小就没了亲人,在他的心里,师父的存在不仅仅是师父,更承担了父母的角色。一段感情越是深厚,失去的时候,就越让人难以接受。
丘哲不是本地人,他的老家在河东省。五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丘哲的父母双双去世,而他本人则被宗族视为克死父母的灾星,没有一个亲戚愿意接手。
从父母去世以后,一直到被赖守中收为徒弟之前,丘哲就一个人住在自家的小院里,靠着吃百家饭过活。他不哭不闹,每天一到饭点,就端着洗得干干净净的饭碗,到族人家里蹭饭。一家一顿,循环往复。
他的表现让族里的老人们啧啧称奇,也在乡邻中间引起不少话题。在众人用复杂的眼神,围观这个孤儿惨淡人生的时候,一个过路的游方道士,彻底改变了丘哲的命运。这个道士,就是丘哲的师父赖守中。
没人知道赖守中的真实年纪,如果只从外貌判断,似乎只有三十左右。他身形高瘦、气度雍容,如果不是穿着道袍,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一名中学教师。
在丘哲的记忆里,师父是一个生活非常不讲究的人,衣服常年不换,总是一身青灰色的麻布道袍,外加头上的一顶逍遥巾,手上的拂尘看着也很陈旧。只有遇到特殊的日子,比如黄老的寿诞,才会换上比较考究的紫色法衣和上清芙蓉冠。
收了丘哲为徒以后,赖守中放弃了四处云游的生活,在镇上租了一套民宅寄居。一直到丘哲读完中学,他才突然不辞而别。不久之后,丘哲也离开了自小生活的故乡。
根据赖守中的自述,他们这一派叫做五庄观,是金丹南宗的传承。开派祖师张伯端,创教真人白玉蟾,而真正奠定门派基业的,则是南北宋换代之际,大名鼎鼎的道门宗师陈楠。
金丹南宗培养传人,向来因材施教。新弟子入门,头几年都是教些基础的内炼外炼功夫,打磨筋骨、滋养形神,等到弟子根基稳固,就会根据其根骨资质,拣选合适的道法予以传授。
洞极天书一共三册九卷,是直指洞天的上乘法门,向来只有真传弟子才能得授。其中第一篇炼形卷,包含了天下武学的总纲,从基础的强身健体开始论述,后续则是另辟蹊径的武功心法。与传统的内外功不同,直指武学本源,讲解人体奥秘,教授如何强化人体器官机能、淬炼形体,自然而然生出真气内力。
炼形卷大成以后,不止体魄强健、真气充沛,并且抗击打和恢复的能力也是远超常人,普通的内外伤,几乎是顷刻就能复原,不留下丝毫痕迹。
第二篇立道卷,则是讲解感应天地气机、结成元胎的奥妙,配合南宗真传弟子必修的内丹术,正是相得益彰、事半功倍。得益于此,丘哲才能在半年前突破了丹法中的胎动境界,成为真正的炼气士。
此刻他所研习的,则是天书第三篇的五帝卷,包含五帝大魔神功的心法,以及一部名为五帝龙拳的拳经。
“五帝在天为五行,在方为五方,在色为五色,在人为五脏。青帝居东,护魂治肝;白帝居西,待魄治肺;赤帝居南,养气治心;黑帝居北,通血治肾;黄帝居中,调和脾胃。五帝与天地同在,阴阳始判,化生五行,人有五脏,故欲达天人合一。修丹之士当顺明攒簇五行颠倒之术,乃可一气周流于中黄之宫,万神混合于九窍之内,邪魔不可干扰,五帝降神而炼金液,降气以结胎婴,久之则五气朝元擒铅制汞。归真而丹成。”
这一段论述,可谓将五行五帝的个中要义解释得十分清楚。人身有五脏五气,对应五行五运五德,五帝大魔神功,即是修炼这五脏五气的法门。其中每一部法诀,修炼到至高境界,都会结成一颗灵珠,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神通。等到五颗灵珠都炼成,最后五气合一,就能达到传说中“五气朝元”的境界。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房间,透过窗棱在地板上形成十纵十横的棱廓。丘哲从定境中醒来,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已经是日薄西山,不知不觉,他在静室中已经用功了一天。
琥珀的到来,并没有给丘哲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他依旧是天不亮就出门,在河对岸的湖心公园练上一套拳,差不多七点半的时候返程,中途在沿街的早点摊位上吃个饱肚,顺便给鸳鸯带一份外卖。
中饭和晚饭,丘哲都是在小区里面一家名为“吕记”的小餐馆解决,初次之外的其他时间,除非另有安排,他都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静室里,打坐练功。每天的作息活动,都好像上紧了发条的时钟一般,精准而规律。
“咦,都这么晚了,”意识到天色的变化,丘哲从蒲团上起身,抽了抽鼻子,觉得有些奇怪:“鸳鸯这小东西,平常这个点早就闹着要吃饭了,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心中莫名升起不祥的预感,他猛然转身,眼中精光聚起,顿时看见静室门口,徘徊着一个人形的阴影,只是第一眼,丘哲就知道,那绝不是活物,而是一只灵体。
静室门上那张贴了快半年的护身符,已经升起袅袅青烟。丘哲在本地没什么对头,这套出租屋又十分僻静,当初他布置这道灵符的时候,只是存了个小心无大错的心思,却没有想到在这个当口,居然派上了用场。
只是那阴影显然有些本事,看眼前的情形,若是丘哲一直在定境中不醒,这灵符怕是支撑不了多久,到时候会出现什么情形,委实难以预料。
丘哲脑中的念头转得快,动作却是更快,几步跨到门口,拉开房门就是一拳递出,口中一声清喝:
“咄!”
练成天书第一卷之后,丘哲在武道上的修为,已经堪称是一流高手,无论是力量、反应还是速度,都超出普通人几十倍不止,而全身血气,更是旺盛充沛到了极点。
这一拳看似平平无奇,然而拳头划过空气的时候,却隐隐有风雷之声。
此时此刻,丘哲和阴影之间相距不过两步,虽然室内的光线不算好,但是以他的目力,还是能清楚看见对方的模样。
一张惨白的马脸,五官像是被人为安上去一般,别扭而局促,面部的线条异常僵硬,虽然看着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偏偏又给人一种阴冷惨淡的感觉。
丘哲没来得及想太多,他的拳头已经砸到对方面门。马脸男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横了他一眼,随即那看着还很真实的面孔,就在丘哲的拳头之下,一点一点碎裂开来,化成无数碎片,弥散在空中。
“嗤——”马脸男的头颅消失,脖子以下的部位却还站立在原地。一股漆黑有如墨汁的阴冷煞气,从它胸腔逸出,透过脖子往外扩散。
丘哲稍稍有些意外,却并没有慌乱,当下屏住呼吸,手指交错结印,刹那间弹出一点火花,落在煞气上,顿时引燃成一片青绿色的幽幽鬼火。
煞气就在燃烧中渐渐耗尽,而马脸男的躯壳在放出这一团煞气之后,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渐渐萎缩下去,最后只剩一张人皮掉在地板上,仔细看时,哪里是什么人皮,却是一幅皱巴巴的水墨画。
一直到煞气烧尽,丘哲才轻轻吁了口气,从地上捡起画卷,摊开来看,只见两尺见方的白纸上,画着一个手长脚长的人像,正是马脸男的模样。
画者的趣÷阁力显然十分拙劣,画出来的人物形象也是拼拼凑凑,虽然该画出来的部分都画了出来,但呈现出来的整体效果,却怎么看都不像个人。
丘哲盯着画卷沉默不语,脸上显出平常罕见的严肃表情。在看到画卷落地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就是一沉,知道今天的事情殊不简单,怕是不容易了局。
这种在白纸上写画、再以煞气赋形,从而炼制鬼物的手段,丘哲很早以前就在书上看到过,是出自北邙派的古老法术。所炼制出来的鬼物被称为鬼使,能翻山越岭穿墙入户,替施法者做种种勾当。
炼制鬼使的法门,在世间流传甚广,还衍生出许多变种,譬如白莲教的纸人纸马、南疆的替身蛊、倭国的式神,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然而今次丘哲所遇见的,显然是这种古老法术的原始版本。然而据丘哲所知,北邙派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派中诸多法术,多半都已经佚失。
这个马脸鬼使,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在如今的世道,难道还会有北邙派的传人?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一闪即逝,丘哲并没有过多地去纠结。他收起画卷,放眼四顾,将出租屋内的情形尽收眼底。
防盗门倒是完好无损,不过并没有什么卵用,对于这些鬼物来说,任何物理上的屏障都不足为碍。
鸳鸯躺在自己舒适的小窝里,似乎是晕了过去。另外一头的书架上,琥珀寄身的养魂珠发出幽幽蓝光,将周围的煞气一点点抵消。
丘哲眉头微皱,随手掐起法诀,口中轻声念诵: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这是道门的净天地神咒,最能化解污秽之气。丘哲作法既毕,一阵清风自然生出,将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清洗了一遍,片刻之后,到处弥漫的煞气就被消解,空气中隐约透着清香,予人一种“空山新雨后”的错觉。
将屋里的秽气清理干净,丘哲走到鸳鸯边上,一指伸出,点在小家伙的额头。稍稍发力,就有一股纯阳之气涌出,顺着指间流入鸳鸯体内,将小家伙不慎吸入的煞气消解。
片刻之后,鸳鸯从昏迷中悠悠醒转,连着打了几个喷嚏,眼睛还没睁开,嘴里面已经在嘟囔着:“饿死了饿死了,怎么还没开饭?”
丘哲不禁讶然失笑,有的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琥珀从寄身的养魂珠中化形而出,一双漆黑的眼珠茫然地盯着空气,丘哲看了它一眼,心里面微微叹息。这个时候,他已经想到,派出鬼使来偷袭的对头是什么来路。
丘哲做人行事一向低调,从来不轻易招惹人。这个时候,来找他麻烦的人,除了当初杀害琥珀、将它当做猫鬼豢养的那个无良术士,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