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毓与太子见她步行得十分吃力,可仍拼命地向着有火光的地方靠近。她的指甲抠进树干,皮肤发白,额间渗汗,仿佛风一吹便倒下,可仍是坚忍地走来了,坐在火堆旁边向着唯一的光源取暖。
太子见她瑟缩着身子,口中轻念有词,便道:“苏姑娘,你还好么?”
其实苏青禾醒来之后发现伤口已经包扎好了,隔着衣裳包裹的锦缎正是从太子身上撕扯下的衣摆,她感激地对太子道:“多谢太子关心,我已无大碍。”
太子点头,对于苏青禾坚忍与顽强他与丹毓都十分吃惊。当时情况,她被刺了一剑又跌入这湍急河流当中,他与丹毓寻了半个时辰皆无踪迹,以为她已经死了,却没想到她趴在一处浅滩上,手中紧紧抠着韧草,即便昏迷不醒也决不让河水冲走了。
他与丹毓把她扶上岸之后,见她的情况十分不妙,皆摇头,以为她回天乏术了,却不想他给她敷了草药之后,她又奇迹般地活过来,如今更是醒了。
她的生命与求生力真似韧草般顽强。当年苏家满门遇害,流传几百年的奇香异术在江湖上绝迹,可见敌人手段之狠辣果决,她年纪尚小,却是苏家唯一存活的后人,想必这些年她的经历也十分坎坷,她都是怎么渡过的?
太子望着她,便想到郭云澜。
郭云澜曾经何等地风华绝代,身为郭家唯一的小女儿,她上面有七个哥哥,极得父兄叔伯的宠爱。郭家在周朝权势一时,她为郭家的女儿更是可与公主比肩。郭夫人通达,不以闺仪严加束缚,她可随意出门与父兄征战。郭云澜已得到天下女子想要的,不论家世美貌、荣华富贵,父母的宠爱,亦或者率性自由,都无人比得上她。可就是这样的天之骄女,一遭受挫,武功尽失,得不到所爱的人便阴冷反转,脾气古怪,焦躁任性,如今他看着郭云澜都看不出这与当年率真的女子还有何关联?
反观眼前的少女,她命如草芥,即便苏家繁华鼎盛之时她亦年纪尚小无从体会,也许在她的记忆里冰天雪地,饥贫交迫比得过华屋广厦,琼浆珍馐来得深刻。可这样的女子,他却丝毫不在她身上感受到一丝戾气,亦或者怨天尤人的哀气。
太子心生怜悯,忍不住多加询问:“苏姑娘……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丹毓忽然起身道:“天色已晚,此处山上有茅屋,我们先行上山歇脚吧!”
苏青禾对于往事不愿提起,更不愿对外人提起家世,眼见丹毓打断他们的谈话,便含糊应道:“殿下,此处不安全,我们还是先随着门主上山歇息吧!”
太子只能作罢。
山上的茅草屋是丹毓与太子白日里发现的,当时苏青禾伤势过重,不便移动,他们便在山脚下生了火把,等她醒来了才上山。这一处茅草屋乃是猎户所建,想来深山老林行迹罕至,此处已经许久无人居住了,室内结满蜘蛛网,满地灰尘,家具摆设亦简陋不堪。
丹毓扫了一眼,自在门边寻了一处座椅,弹指一挥,扫落其灰尘对两人道:“本座今夜清修,便在门边守着,你们可安然入睡。”
太子环顾四周,见壁角仍是有一张狭小的板床,上头铺着茅草,覆盖一层破旧的凉席,他对苏青禾道:“苏姑娘伤势未愈,便入榻而睡,我与丹毓守在门口即可。”
他上前检查床板,手一按,那茅草地下竟钻出一条蛇,惊得他后退。他无奈对苏青禾道:“恐怕这床板也不是这般轻易能睡的,苏姑娘请等等,容本宫稍作处理!”
太子虽为太子,可自小受儒学礼仪熏陶,君子言行深刻于心,即便在宫中对着百官大臣也谦和有礼,何况出门在外,面对伤者便没有这么多尊卑讲究。
他寻了一条树枝给苏青禾清扫床板,苏青禾上前按住他的手:“殿下,你不必做这些!”
她走到房门口,取下他们上山之时携带的火把,往床下虚探几下,顿时又蹿出一条蛇,其他飞虫亦逃走了,等再也没有别的东西逃出来,苏青禾才找来干净的茅草重新铺上,又清扫凉席上的灰,这张床才勉强能睡。
她请太子上榻,太子道:“姑娘伤势未好,这床板又是你清理的,你入榻即可,本宫自随门主清修。”
苏青禾忙活了一阵,那伤口钝痛,也无力与他推脱,便乖巧上塌了。
太子见她毫不介意肮脏的床板,微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里,京中少女无一不娇生惯养,即便明理如金城,也万万受不了这污浊之地,他对苏青禾刮目相看的同时心生怜悯,到底要经历一番怎么的波折才使得眼前的少女如此坚忍顽强?
太子笑道:“苏姑娘莫非不怕虫蛇,你似乎是极有法子对付它们?”
苏青禾道:“九岁随姐姐出走,只见过更差的,已然习惯。”
“苏姑娘毫无畏惧之物?”
“畏惧?”苏青禾悠然睁眼,因为疲乏困顿她已萌生睡意,可仍旧努力想着,忽然对太子狡黠一笑,“死亡算么?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只要活着,便无任何事情不可忍!”
太子讶然。
丹毓亦转眼望着苏青禾,眼底有深沉的色彩。
苏青禾不作理会,侧身入榻而睡,阖上眼帘之时也隐去了悲伤。也许外人理解她为毫无气节,可若连生死都需仔细计算,步步为营,她又哪里还有资本谈气节?
幼年她目睹苏家破人亡,曾经相依相伴,生龙活虎的亲人朝夕之间全部陨殁,那一层保护她的铜墙铁壁如齑粉般粉碎,甚至携带她与姐姐出走的乳娘也轻易而死,姐姐更是在她措不及防之时悄然辞世,她极明白生命的可贵,对她而言,活着总比什么都重要。她必须活着,为苏家为姐姐,为她自己也要活着!
太子心底闪过触动,一时沉默无言。
论天下贫者万众,毅者亦不计其数,可他仍被苏青禾所感动,或许源于她的单纯,或许源于她的狡黠一笑?她身上有令他刮目相看的品质,也令他心生怜悯,这是他从日益骄纵的郭云澜身上所无法体会的。
当年郭云澜落水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得知自己元气大伤,武功尽失,怒得摔坏破盏。
他在她榻前关怀备至几日几夜不能眠,她却只把心托于丹毓,对他视为不见。
他因郭云澜的率真而仰慕她,却也因她的率真而伤情,如今的郭云澜已无当年的美好,他对她唯有多年的不舍与眷恋而不忍心松手罢了。
太子眼见月光洒入,照亮苏青禾的半边身影,她在梦中轻轻发抖,很让人心疼,便解了大氅披到她身上,自个儿到门口生火取暖,静坐幽思。
丹毓看着苏青禾,眼眸微转,半张脸隐在黑夜之中也挡住了情绪,他又斜眼打量太子,心事沉沉,不多言语。
太子拾禾添火,忽然暗自苦笑:“问世间情为何物,当真可教人生死相许,至死不渝?”
丹毓俯视着他,身子一动不动,正似稳如泰山的神祗。
太子苦笑:“这些年,我放下了,却不知你可曾放下?”
丹毓本不做回应,奈何太子挑起眼梢自嘲苦闷地看着他,非让他回应不可。
丹毓气场稳重,悠然凤目流转清幽的光,正似天边的月一般遥远而难以捉摸。许久,他忽然冷情地说道:“我不曾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