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沉,天色渐晚,柳府中各个院子渐渐都掌起灯来。
绿衣搓着手从外间闪进长安房内,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小姐,老爷已经出了院子,由石泉将人接走的,”却见屋内一片暗沉,没有点灯。
她搁下手中的灯,将里头的烛台取出来,作为引子把房内的几支烛火都点燃了,一回头见到长安正在出神,不由问道:“小姐,您发什么呆?不是说今日就要将生辰之日发给各家小姐的帖子给绘好吗?
长安支着脑袋,手肘架在书案上,面前还有一副没有画完的喜鹊登枝图。她听见绿衣的问话,只是无意识地“恩”了一声,脑子里却全是方才柳温明说的话。
去给九公主伴读。这原是年前就已经告知长安的事,柳温明虽没说什么其他的,但他神色沉重,不由长安不多想。
难道此次进宫伴读,有什么不能相告的实情?
长安支着头回忆起关于九公主的事情来。
九公主李万禾,是皇后最小的女儿,今年刚满八岁。
她因为自小体弱多病,分外受到太后和皇后的疼爱。然而即使是常年服药,从不间断,李万禾的身子依旧是十分孱弱,稍稍吹一点风就会病倒。
太后娘娘同皇后娘娘虽然将九公主当做心尖尖,却也无法满足她与正常人一样嬉戏玩耍的愿望,故而在其他方面就格外的纵容她。
多年下来,将九公主李万禾的性子养的无比骄横,宫中没有一人敢逆她的意思。就是成帝,也因着她的病而从不加责罚。
前世长安与李耀初初成亲之时。曾经多次进宫。那时李耀被封了璃王,出宫建府,却十分地不被成帝看重,宫中的奴仆最会捧高踩低,连带着也不把长安放在眼里。
偏她那时心高气傲。又一心都扑在李耀身上,只觉得为了他受什么样的苦都是值得的。
长安与九公主的第一次碰面,是在婚后的一次进宫问安之时。那时候,她已经被祖父柳晏从家谱之上划去了名字,只是尚为她留了些体面,不曾宣之于众罢了。
瞒了旁人。李耀却是知情的,但他并不曾因为柳长安失去了柳家嫡女的身份就对她有所不同,反而是加倍地呵护,无微不至。
长安见他如此,心中只余下无限的柔情。那还会有半点的怀疑?
李耀的生母馨妃是成帝在外巡游之时带回宫的民女,曾经圣宠一时,风光无限,只可惜,生下李耀不久之后就故去了。李耀便交由四妃之一的德妃抚养。
说来奇怪,成帝对馨妃情深意重,对李耀这个儿子却一直不闻不问,十分地冷落。
长安与李耀成亲。成帝由始至终不曾下过一道旨意,仅仅是在两人成亲之后赐下一些不值钱的玩意罢了。
皇子成婚之后的第二日,按理说要携同新人一同入宫向皇上皇后叩头请赏。然而长安和李耀在日头下足足候了两个时辰。从清晨候到正午,才见到皇后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来传话,说是帝后无暇接见,让他们自便。
长安做了近二十年的柳家嫡女,哪里受过这般的冷待,当时心中便觉万分的委屈。李耀牵着她的手默默不语地往回走。刚一走出宫门,便回身将长安抱在怀里。
“长安。跟着我,委屈你了。”李耀的声音中藏着无限的愧疚之意。
柳长安只觉得心中的委屈一扫而空。从此之后,每次有命妇朝见,长安从不曾缺席。
那日是盛夏时节,到了长安按规矩入宫的日子,她规规矩矩地在皇后寝宫门前候着,也如往常一样站了一个时辰也没能见到皇后,九公主就是在这时出现在长安面前的。
“她就是那个跟着李耀的傻子?”九公主穿着江南进贡的最上等的蝉丝纱衣,坐在辇上,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声音也是气若游丝。身边跟着一群丫鬟仆婢,路过长安身边,九公主停下车辇,眼睛看着长安,问的却是身边的人。
“回公主,这位正是璃王妃。”
“璃王妃?”李万禾笑了起来,笑声尖刻,好像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一样,“璃王是哪一个?”
长安本已经被磨平了脾气,却仍然忍不得别人对李耀不敬,于是挺直了背,朗声道:“臣妇的夫君,便是陛下亲封的璃王,也是公主殿下的皇兄。若是论起常理来,公主还应当称我一声七皇嫂。”
“兄长?李耀?哈哈,哈哈哈哈……”九公主笑了一会,面色变得赤红:“李耀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我叫他一声‘皇兄’?你又算是个什么玩意儿,敢自称是我‘皇嫂’?”说着就猛烈地咳嗽起来,身边跟着的嬷嬷赶紧劝道:“公主别激动,仔细身子。”
九公主慢慢止了笑,深深吸了几口气,拨开那嬷嬷,上下打量了一番长安,眼中带着讥诮之情:“听说你还是柳晏的嫡亲孙女?真是可悲,你看看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别说是上品了,就是连普通的成色都及不上。”
长安摸了摸头上戴着的金饰,她当然知道这都是普通的首饰店里的货色,成色样式都只是一般,但她一点儿也不恼,反而觉得心头暖洋洋的。
其实长安出嫁之时,母亲悄悄地陪了两箱嫁妆给她,里头不但有贵重的器具首饰,京城里头的两处房契,京郊的地契,就连父亲最中意的那副《醉卧积山图》都放在了里面。只不过为了补贴府中的家用,都被她悄悄换成了银子。
后来李耀发现了这事,心疼的不得了,当天就去为她买了一套饰品,交到长安手中的时候,面带愧色:“不是什么精致的玩意,你是柳府嫡女,母亲家又是凉州首富,只怕看不上,但多少是我的一片心。”
柳长安当时满心的欢喜,只觉得李耀至情至义,自己此生有靠。她何曾想到李耀将自己的全部嫁妆,包括房契地契,都拿去经营自己的势力了,却用一套低廉劣质的金饰就打发了长安。
“公主生长在宫里,当然是不明白,得‘情’一字,便胜过世间一切的名利。有些人虽然穿金戴银,但终其一生都只能靠这些东西来获得片刻的欢愉,至死都不明白何为‘情’,难道不可悲吗?”长安听到九公主的话,只是淡淡地答道。
九公主瞧着她,好像在瞧什么珍禽异兽一样,脸上嘲讽之意更甚:“得‘情’一字?此时此刻此地,你居然口口声声还念着‘情’字……原来真是个傻子!”
长安扬头道:“公主是金枝玉叶,应当是天下万民的表率,如今对待皇嫂却叫‘傻子’,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会贻笑大方吧。”
“贻笑大方的人,可不是我,”李万禾示意抬起辇继续走:“你就继续在这里候着吧,反正你心中有情,想必不会觉得辛苦。”
长安那个时候不明白,只觉得九公主的性子实在是骄横无礼,如今再细细想去,只怕是九公主已经知道李耀同韦双成之间的事,看她就如同看一个笑话一样。
自此之后,九公主每次见到长安都要冷嘲热讽一般,偏她又是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长安得罪不起,偶尔回击两句,便会被皇后娘娘变着法儿地整治,后来也只能受着。
如今也不知九公主幼年的性格如何,去给她伴读,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小姐,小姐……”绿衣见长安没有反应,走到她身边轻轻摇了摇她。
“啊?怎么了?”长安这才回过神来。
绿衣好笑道:“已经到了晚膳的时辰了,饭菜都已经在外间摆好了。”
长安吐了吐舌头,这才从椅子上跳下来。
桌上摆了一道芙蓉鲜蔬,一碟子胭脂鸭脯,一碗酸笋鸡皮汤,一小碗粳米饭。长安想了会事情,正巧饿了,不过三两下就就着汤将米饭吃得一干二净。
“慢点儿吃,仔细别噎着了。”绿衣斟了杯茶放在一旁,准备稍微凉一点儿给长安漱口。
“今儿的饭格外好吃,这剩下的菜别浪费,你和翠羽、玉芽将它分了罢。”长安吃得急,觉得喉咙有些不畅,也不等茶凉,端起来就猛饮了一大口。
正说着,翠羽和玉芽掀帘走了进来。
长安于是朝两人招手:“你们跑哪去了,今儿有你们两人最爱的酸笋鸡皮汤和胭脂鸭脯,快点趁热用了。”
玉芽笑嘻嘻地上前看了两眼,这才道:“奴婢和翠羽去看青纹姐姐了,告诉她咱们府中添了个小少爷,她听了不知道多高兴呢,再三的要我替她向小姐夫人道喜。”
长安问:“青纹那里可请大夫瞧过了?什么时候能回院子?”
翠羽答道:“说是再呆上三日,倘若无事,就可以回来了。”
“那便好,这个月里我要协同母亲一起操持阿修的满月酒,还有张罗我的生辰席面,她在的话也可以跟着桂嬷嬷,打打下手。”长安点头道。(未完待续)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