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太太有喜,前三月坐胎不稳,不宜远行。两头操心,难免操劳些。阿瑗莫担忧。”
七姑娘张着小嘴儿,怎么也没想到,还能听见这样的好消息。心头大石头落了地,欢喜笑起来,甜甜给姜大人道喜,“恭喜爹爹,阿瑗等着太太给您添个大胖小子,日后家里更热闹了。”
谁说七姑娘不会说话?一句话便讨了郡守大人欢心。
春英望着含笑离去,颇为感概的郡守大人,再看七姑娘自个儿乐呵,摇头晃脑往院子里去。
路上每隔几步便挂了惨白的风灯,风一吹,灯笼摇摇晃晃,便是大白日,艳阳天,看着就叫人心头抑郁。
春英跟在自家姑娘身后,日头照进抄手游廊里,明晃晃的,给姑娘身影镶了层暖暖的金边儿。周遭再凄冷,七姑娘自顾走路带风,身旁冷遇,全然碍不着她。
看着这样的姑娘,压在春英心头的沉闷渐渐便散了,两步跟上去,主仆两人穿过月洞门,悠悠行得远了……
孝期里头,不兴听戏打花牌。姑娘们各自屋里待着,只每日过去荣安堂给老太太请安。
“小姐,您这样刻苦读书,日日不辍,世子知道,指不定还能夸您两句。”以前都说七姑娘肯用功,姜二爷会如何。自从姑娘功课交到那位爷手里,春英隔三差五便念叨一回,很是自然改了口。
七姑娘搁笔,瞧春英一脸理所当然,仿佛世子管教她,那位还名正言顺,占理儿了。她怎地没见姜大人考校太太功课?
一日里正经事儿做完,离晚饭还有些时候,主仆两便到院子里走走,舒活下久坐僵直的筋骨。
出门顺着一条石子儿铺成的小道过去,这地方少有人来,平日去莲池,多是走前头的游廊。
还没拐弯儿呢,便听莲池畔假山后面,传来女子低哑争吵声。怕人听见,刻意压了嗓门儿,许是情绪太激愤,话里带着浓浓的不甘。如同所有的埋怨都到了嘴边,忍了又忍,才没嘶声力竭大喊出声。
“大姐姐,你既嫁了人,怎么还有脸回家向太太讨银钱?你是真不知道大房的难处,还是只顾自个儿,一心就想逼得咱们几个小的,寒酸得连嫁妆都备不齐整?!”
七姑娘一听,这不就是二姑娘姜春?不是说二姑娘已经定了人家,即将出嫁的么?这时候竟为着嫁妆吵起来?
想着二姑娘的难以理喻,七姑娘一心只剩带着春英赶忙离去。大房这摊浑水,打她看见大姑娘留在姜家,便知这水深得很。
“阿春,你怎能对姐姐如此说话?你我二个都是太太的女儿,我岂会害你?爹爹过世,你这婚期是拖不得的。必得赶在热孝里出嫁,否则再等三年,姑爷家里不知要进多少女人。昨夜我跟太太说话,你在门外偷偷摸摸,只听了半截儿,净是自个儿胡思乱想。如今还有颜面来与我争吵。早知如此,何必在太太跟前替你挣嫁妆。”
被这不懂事的指着鼻子,跳脚谩骂,大姑娘姜怡气得不行。别人怕姜春痴缠,她可不怕。作为长姐,从小到大没少教导姜春道理。可惜姜春愚笨,性子急,脾气又暴躁,姜怡对她失望透顶。但凡有大事儿,总是寻大太太童氏商量。
“大姐姐你也别净拣好听的说,以为我人傻好糊弄呢?昨儿分明听见你求太太拿一万两银子给姑爷走门路。大房如今哪儿还有一万两闲钱供你花销?”
原是回娘家讨银子来的。难怪姜怡人不见回去,也没见大姑爷丝毫怪罪。这是扔了大姑娘回娘家,拿不到银钱,便不接人回去的意思?
本已拉着春英转身,听明白其中门道,七姑娘只觉咋舌不已。这就是当年千挑万选,老太太、大太太,交口称赞的好姻缘?但凡有骨气的男儿,哪个肯叫自家女人,回娘家闹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
七姑娘摇头,只觉大房越发乌烟瘴气,叫人头疼。正要走,却听大姑娘轻嗤一声,颇有底气,“哪儿来的闲钱,就凭你这脑子,自是想不出来。你可别忘了,太太帮着管家,估摸算来,也有快两年的光景。”
这话的意思,真是傻子都能听明白啰。大房没钱,这算个什么事儿,姜家有钱就成。如今姜家除了大房,不还有二房官老爷一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大房没了主心骨,自然得向二房伸手。
春英抬头愕然望着姑娘,只见自家姑娘收敛起笑意,面上很平静,瞧不出喜怒来。
那头二姑娘总算想明白,一时惊喜,语调便飞扬起来。“大姐姐是说,从公中偷银子?也对,二老爷家逢年过节给老太太的孝敬钱,再多几个一万两也能凑得出来。”
七姑娘险些被这见钱眼开的二姑娘给逗笑了。盘剥的主意打到老太太头上去。被姜家那位明着疼爱小辈,实则贪慕富贵,对钱财割舍不下的祖母晓得了,还不怒火中烧,扒了她的皮!
大姑娘仰天倒抽气儿,大房怎会有这样蠢笨的丫头。今儿这事儿还务必给她讲明白了,莫不然,这个嘴上把不住的,万一哪天说溜了嘴,传进老太太耳朵里,岂不凭白给大房招祸?
于是怒骂句“不长脑子”,扯着人嘀嘀咕咕,听得二姑娘姜春“原是这般”“大姐姐你不早说”如此发了好一通感叹。
“小姐……”随着姑娘悄然折回去,最后大姑娘与二姑娘咬耳朵那番悄悄话,角落里听不清。七姑娘一刻也没耽搁,带着她迅速离了那地方。看姑娘神情,不见动怒,反倒透出几分古怪来。
“春英,今日这事儿,切记瞒着五姑娘。否则恐怕要家宅不宁。”
七姑娘不禁摇头,这事儿闹得,真要被她给料中了,姜氏的名声,怕要被大房败坏得彻底。
“跟我去寻大哥哥,此事耽搁不得。”太太因着有喜,人不在此处。二房能拿主意的,只有姜楠姜昱。可这事儿姜楠更合适出面,在姜大人面前提一提,想来事情摊开来说,大房总不敢顶风作案。
七姑娘主意很周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因着不想牵扯五姑娘进这一场事端,哪知事情横生枝节,险些闹出人命来。之后更是波折不断,连自个儿也给搭了进去。
是日晚,大爷姜楠一脸沉凝进了姜大人书房。父子俩对面坐下,待得姜楠道出原委,姜大人抚额,郁气中带出几分疲惫来。
“阿瑗真这样说?”
“七妹妹带着婢子,两人俱是亲耳所闻,不会有错。”
姜大人揉揉眉心,向后仰躺在圈椅里,百感交集。原本以为姜礼冤死,大房还沉浸在哀痛中难以自拔。哪知竟是如此混账!对于他那寡嫂和几个子女,出了这样的事,姜大人心头原本生出的恻隐,不觉便淡了几分。
“你且回去,此事自有为父去向老太太开这口。七丫头所言在理,莫叫五丫头知晓了,凭她那性子,非得闹起来不好收场。”
到底是二房的姑娘,心总是向着二房的。想起七姑娘的懂事儿,姜大人心头感念许氏会教养。大爷姜昱、七姑娘姜媛,两人都极得他心意。一念至此,不由对太太许氏肚子里那个,更添几分希冀。
屋里闷热难耐。{比奇首发.biqi.me}姜老太太安坐着,手上慢腾腾捻过开光的蜜蜡佛珠。比起她心头空落,天儿热也就不算个事儿了。
大太太童氏坐在底下,心头有些拿捏不定。也不知老太太寻她何事,午歇时候,外头蝉鸣一声赶一声叫人心浮气躁。正晌午呢,老太太不去后面躺着,叫史妈妈打扇子去去暑热,将她叫到荣寿堂来做什么?
大太太正纳闷儿,却听老太太声气儿有些虚浮,懒洋洋发了话。“今儿早上,二老爷过来,与我提了件事儿。”童氏竖起耳朵,事关二房,却把她这大房太太叫了来,莫非……童氏心下一跳,想起外头那些个家里不和睦,闹着分家产的。再想想大房处境,只觉事情不好。
二老爷如何暂且不论,只许氏那女人,却是个顶顶精明,浑身长满心眼儿的。会不会是她唯恐日后二房被大房所拖累,赶在二老爷来之前,便挑唆二老爷提分家一事?
童氏狠狠揉一揉手上捏着的绢帕,打定主意,若然二房这般绝情,只想着撇开大房这包袱,她是如何也不答应的。便是撒泼哭闹起来,也得保住这最后的退路。
正狠狠下了决心,却听老太太讲的是另外一回事儿。只这事儿,却比分家还来得叫她惶惶然,心里惊怕。
“老二的意思,五丫头年岁渐长,再两年还得入京备选,也该学着理事儿了。当年纪氏留下的嫁妆,你回头交代一声,带人仔细清点一番,尽快交到五丫头手上。”
老太太说完,偏头望向窗外绿油油的枇杷树。夏末枇杷早摘了果,这会儿满树枝叶,唯独见不着讨人喜欢,黄橙橙多汁清甜的果子。
想起四五月时候,史妈妈带人撑起竹竿打果子那会儿,丫鬟们嬉笑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热闹,得了打下来的枇杷,个个喜笑颜开,争先恐后到她跟前谢赏。那时候,院子里真是最好的光景。
只可惜,此一时彼一时。没了果子挂在枝头,再绿油油的枝叶,谁还会看在眼里?就好像纪氏的嫁妆,就这么物归原主了,她能拿捏在手上,叫人敬着畏着的依仗,又少一样。
姜老太太心头空落落的,到底知晓这嫁妆是有主的,拖延得了一时,日后还是得拱手让出去。低落着,也就没发觉大太太神情间的异样。
“就这事儿,你赶紧着办吧。”说罢扶着史妈妈,拖拉着步子,杵着拐杖,慢慢挪腾到后头去了。
童氏匆匆带着人赶回院子,心头有鬼,背后已濡湿了一大片。急急招大姑娘过来,见了人,立马握着她手,有个能商量的人在,总算能缓一口气。
“早上给你的银票珠翠,快些都拿出来,一样也不许留。老太太突然盯住这事儿,叫清点纪氏的嫁妆,要送还五姑娘手里!”
“清点嫁妆?!”姜怡不敢置信,立马惊叫起来,急得在厅里来回踱步。“怎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我手上的东西,半个时辰前,全数叫人送家去了呀!”
嫁了人,心思自然大半落在夫家那头。离家这许久,家里还有个得宠的姨娘,赶在她前头替夫君诞下了庶长子。母凭子贵,气焰嚣张得快要踩到到头上去。此番她是怀着莫大的决心回了娘家,拼着脸面不要,也要提自个儿挣一口气。
若然她能助夫君在仕途上更进一步,那人必定会感念她的好。区区一个庶长子,哪里比得上仕途闻达。
于是事情办成,自然等不及回去显摆。可她不能独自回去,她得风风光光,等夫家抬了轿子,将她从正门给迎回去。
童氏眼前发黑,身子一软,瘫坐着傻了眼。八千两银子,并着几套珠玉头面,这样大的亏空,拿她抵命,也填不上这窟窿。
“快,快些给追回来。”大太太抚着心口,接连喘气。半晌没听姜怡应话,抬头一看,只见她两手握拳,眼眶通红,显然是心有不甘,十分不情愿。童氏气得一个仰倒,指着她,手指都在打颤,“是你那脸皮要紧,还是被人扭送去官府,入了大牢才死心!”
一提牢狱,童氏捂脸痛哭,止不住就想起大老爷便是冤死在里头。“是我这做娘的铁石心肠,没有帮衬你么?你央我借银子,我实在拿不出来,便是这般,心里还替你着急,不惜背着老太太染指了五丫头的嫁妆。本以为还有几年,且容你拿去周旋些时日,往后姑爷出了头,总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账给还上。可如今事情生变,你竟只顾你自个儿,翻脸不认人了么?”
童氏心头苦涩难当。嫁了大老爷这样的人,她一辈子没过上安生日子,没日没夜都在辛苦盘算。替自个儿、替子嗣,那是一寸不让,在挣命啊!
以为她不知晓二房那屋人,从没有看得起她这做大房太太么?可她心里的苦,谁又能明白?
到头来,连她自个儿生的大姑娘也不体谅她的难处,简直就是将她往死里逼。越想越悲戚,童氏捂着帕子放声痛哭。
大姑娘木着张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见童氏这般,哪里不知是自个儿寒了她心。想起在夫家受的委屈,恐怕天底下,也就童氏一个人,是真心疼她,肯为了她干出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来。一时也是悔得不行,扑过去抱了童氏肩膀,母女两个哭作一团。
“太太别哭,这就叫人追回来还不成么?”大姑娘空茫着一双眼,泪如泉涌。经了此事,日后,怕是夫君很难再给她好脸。这般给了银子又讨要回来,比不给还伤人颜面。可想而知,她日后处境堪忧。
坐立不安大半个时辰,好容易得了消息,大姑娘送家去的物件,一个不少讨了回来。大太太心有余悸,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这会儿再看姜怡,只见她呆呆坐着,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儿,死气沉沉,与早上真是判若两人了。
“明日家去吧。踏踏实实过日子,再别想不该想的。多孝敬公婆,姑爷那边,一时冷落你,你千万忍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