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冷厉,姜容华躲在车厢里,头歪着斜靠在枕头上,面色仓惶惨白,一副极其疲惫的模样。
“太子妃,吃点东西吧,咱们不晓得还得赶多久的路程,若是来了追兵,有力气跑也是好的。”身边王嬷嬷一脸心疼地瞧着姜容华,这几天几夜忙着赶路都没怎么能好好睡上一觉,且太子妃还没胃口吃得少,整天都白着一张脸,她是真怕太子妃身子会受不住。
姜容华敛唇笑了笑,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她垂着头,伸出手撩了撩窗帘一角,眸光里藏着无名的恐惧。
王嬷嬷看她这样子,心里很不好受,不免怨怪起太子殿下来,太子妃孤零无助,太子还和他的侧妃在一个马车里恩爱,也不顾太子妃的感受,王嬷嬷忍不住面上愤然,气声道:“娘娘,您可得撑住啊,不能叫那小贱人得了逞,等援兵来了,咱们挨过这一遭,回头再收拾那狐媚东西去!”
姜容华凄楚一笑,不作言语。
他还晓得关心自个么?从三年前这位侧妃入了宫,她这太子妃,越发成了隐形人似没了存在,他许早就不往她宫里头走了,莺莺燕燕她看过许多,早不在乎。
想至此处,姜容华心里一阵惶然,听说叛贼是个土匪蛮子,极是粗蛮凶暴,拢聚了一帮人,一路扫荡各州各县,突然间京城就不稳了,她一直身居宅院,不晓得外头这些绕七绕八的事,都是等同亲人般的王嬷嬷同她说的。
王嬷嬷侃侃而谈当今皇上如何搜刮民财,并大肆建筑剥削百姓的劳力,还定制各种方圆规矩,使得天下民不聊生,说是早有人想要反了。
那时候太子殿下已是疏离冷落了姜容华,王嬷嬷心头愤愤,总与她说这些事嘲笑如今这破烂不堪的朝廷,回想她与男女一事上较为羞涩腼腆,当初还争取了几回往宁桓宫跑,想给殷远送她亲生做的吃食,想同殷远相处,可一入殿内就瞧着他身边嫣红环绕,几次下来,姜容华算是看得透彻了,不再做那些无用功。
便这样他过他的,她过她的,反还安顺舒心。
唯独跟着她入宫的王嬷嬷和怜芝都为她打抱不平,斥责殷远的无情,后头听得多了,容华也会搀上几句,说起那刚冒出头的叛贼头领沈鉴还是出自她的家乡建安县。而那时容华没觉得这人能造出多大的势头,不想短短半年,这天下大半的璧山已被沈鉴给收入囊中。
想着想着,她越发觉着身心倦怠,刚想合上眼小睡半会,就听到轰隆隆的声音震天动地,惊得马儿不安地踢动蹄子,连着车厢都不稳地摇晃了几下。
姜容华脸色大变,她蓦然起身,面上已是显然写着三个字:出事了!
追兵追上来了!心中悚然掠过一个声音,姜容华倏尔掀开了窗帘,就看到路口黑压压一群人马已堵住他们的去路,这批人也不晓得从哪里四面八方的都冒了出来,穿过广袤的峻岭山峰,将生路死死限住。
姜容华想要下车,王嬷嬷却是拦住她,高声喊道:“娘娘!别!”
她一个激灵颤就缩回了手,人却是瘫坐在垫子上,瞬间动不得了。过了半晌,外头的声音平静下来,就听到一个嘹亮的嗓子从不远处传来:“太子殿下,不用逃了——!这地方已被我们都给围住了!”
果然!姜容华在心底喊了一声,浑身瑟瑟发抖,他们真的被追上了,还被包围在这个狭窄的山谷中央,她的腿脚不受控制的发颤,眸光看到一边的王嬷嬷,同样是目露惊恐。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姜容华紧紧攥住手心,耳朵敏感地动了动,就听到兵队围上来的细碎声,她不由地身子颤得越发厉害了。
王嬷嬷见状,把手伸过去握住姜容华的手,眉目凄然,叹道:“看来是躲不掉了,咱们下车吧娘娘……”
姜容华浑身发软,勉强起身。
王嬷嬷撩起车帘,姜容华从里边冒出头来,前头马车里的人也陆续下车,她抬头就瞧见侧妃梁氏柔弱地依偎在殷远怀里,瑟瑟发抖,她的心头没由来一痛,旋即又别过眼去眺望远方。
那山路口被乌压压的铁骑军马牢牢堵住,宛若铜墙铁壁,怕连只蚊子都飞不出来。而领头的人骑在黑鬃骏马上,眉眼模糊不清,却又似有一片冷幽幽的寒意从很远的地方传到姜容华心底。
她从未身处过这样的境地,一时恍惚,身子发虚,挨着王嬷嬷走到殷远旁侧,殷远看了她一眼,多年的夫妻,如今陷入到这生死之际,眼神也比寻常要柔和了,然姜容华却是冷然看了眼殷远,便撇过脸。
这时候刚才呼喊的人夹着马往前了几步,是个粗莽的野夫形象,挑着眉在姜容华和梁氏等几名女眷身上绕了一圈,遂即狂浪地笑了几声:“太子殿下这后院的几位夫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美,这么着吧,太子殿下把这几位夫人送给咱们寨主当妾来,服侍的好了,您这条命咱也就不要了,如何?”
殷远怕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一瞬间脸色大变,生出一种铁青色的冷意,然而迫于这种被围堵的境地,饶是他有三头六臂,他的这些伶仃人马都绝不是面前这群蛮人的对手。
他只觉绝望,哆嗦着唇,心里咆哮:他不想死!千里万里的逃了这么久,他不想死——!
瞳孔紧紧一缩,他抬起脸来,颤声里带着一丝祈求:“是不是这样……就能放了我?”
“你说什么——”姜容华听到殷远的话,细细地惊呼一声,愤怒涌上脑子里,忍不住尖锐道。
王嬷嬷亦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来:“殿下您疯了,您怎么会想要这样做……!”
“闭嘴!”殷远嚎了一声,回身双眸赤红地瞪着王嬷嬷。
姜容华看他这副表情,显然是要为了自己的生存把她们当货物给卖了!胸口剧痛,倒吸一口气软软地瘫倒在王嬷嬷怀里,眼神冷漠而带着恨意,低声道:“殷远,你真叫人瞧不起!”
话音一落,殷远就抬起手来,想是要一巴掌呼在她面上,姜容华在这种情势下,已是抱着将死之心,再不给殷远面子,梗着脖子叫道:“你打!你也就剩这个本事!”
殷远看她一张冷如霜的脸孔,眼神尖利,好似要看穿了他,手下一滞,姜容华已是冷哼一声,殷远一副不想和她纠缠的样子,扭过头带着讨好的笑脸。
“您别管她……只要你们答应不杀我,这些,都给你们!”他把怀里的梁氏都推了出去,带着红丝的眼睛宛若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梁氏也是愣住了,惨白着脸,恐惧地望着殷远。
那边粗蛮汉子瞧了这一幕,不由地大笑起来,侧头大喊了一句:“沈二爷,这缩头皇帝的龟儿子真是个十足废物!”顿了一下,又笑起来,“不过他几位夫人确实个个美娇娘,你瞧着怎样!”
从后头摇晃着黑鬃骏马慢腾腾来到粗蛮汉子的身边,走近些距离,姜容华抖着身子,瞧见沈鉴挑着唇,年轻俊美的脸庞一点都不像是带头领兵的叛贼首领,反倒似一位幕僚。
沈鉴挨着汉子身侧,笑道:“我看是你老刘子想要吧……”说着眼神像是不经意地落在姜容华脸上,她察觉到他的眼神,从万众中凝定,忍不住心底一个激颤,此刻又听沈鉴慢悠悠地笑语:“皇帝都跑了,一个小的不足为惧。这些女人……若老刘子你想要,都归你了。”
沈鉴口中的老刘子叫刘蛮,人如其名,听了沈鉴的话,刘蛮粗犷的脸上涌起一阵张狂的笑,他从马上翻身跳了下来,走到殷远跟前,而殷远的人根本一个都不敢动。
刘蛮如入无人之境,眉头挑得高高的,讥嘲地望着殷远:“你倒是识相,那这几个娘们……老子就收下了!”说罢,刘蛮却忽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刀。
殷远连喊都没能喊一声,刘蛮就倏尔抽刀,寒芒一掠,血就从殷远脖子里溅出来。
梁氏尖叫一声晕了过去,几个妇孺均吓得瘫软倒地,而姜容华还强撑着,王嬷嬷搀着她的胳膊,是为数不多还立着不倒的几个。
没会儿,殷远就轰然倒地咽了气。
刘蛮看殷远死了,冷嗤一声,满面不屑地提着一把带血的刀走了过来。
姜容华冷着脸,苍白的唇抖索着道:“你说……不杀他……”
“这么个窝囊废,留着何用?说着笑的,居然还信了?这皇家的人……比咱们这些老粗人还蠢!”刘蛮大笑起来,围着的一群人也是跟着一起笑起来,一浪接着一浪震得她心口绞痛。
殷远死了,姜容华只觉得心冷,殷远想要拿她们当货品卖了来换取他的性命,却不曾想……她凉凉一笑,已是彻底绝望,这群人……是不会与她讲什么道理,而一想到自个要委身与眼前的人,姜容华恨不得立下死去!
刘蛮往前了一步,瞧着姜容华唇瓣泛白,如冰霜般的眉目犹似雪莲,身段纤柔细瘦,如扶柳动人,他是个粗人,未曾见过这般美人,还恁得倔强不屈,刘蛮心上一荡,就要伸手去摸她的脸。
她急喘了一声,猛地往后一退,这时候沈鉴骑着鬃马缓缓过来,笑望着刘蛮,忽然翻身跳下来。
“老刘子,其余的给你……这个给我了。”沈鉴眼睛盯着姜容华道。
姜容华眸光划过一丝惊色,眼神空空的。
她生于将门,骨子里不同与普通娇女,有一股犟气,如今沦落到这田地,若真个叫父亲天上有知成了叛贼的奴隶,她届时死了还有何颜面去见父亲?泪雾一层层渐渐漫上,像是涨起的潮水即将把她淹没。
可姜容华还是忍住了。
无边绝望之际,心底里骤然生出一个念头。
她抬起头看向沈鉴,男人的表情带着一丝思索与玩味,似乎对她这个即将成为俘虏的女人略感兴趣。
姜容华撇了下唇,戚戚一笑。
沈鉴定睛凝视着她,瞧了半晌,便扭过头淡淡地同刘蛮道:“把人都带回去吧。”说罢,刚转身要上马,却听到身侧的刘蛮喝地一声大叫。
沈鉴猛地转头,就看到姜容华攥着的玉簪子连根没入心口,竟是谁都没察觉到她会有此举措。等察觉时,那纤柔的身子一晃,已是倒了下来。
王嬷嬷一声嚎哭,扑了上来。
“娘娘!娘娘!”
她扶着王嬷嬷的肩膀,气息奄奄地仰着下颚,望着惊呆的刘蛮和沈鉴,怆然低笑,这一路来虚得不成样,最后一点气力就用在自刎上头,姜容华庆幸自己刺得深,是绝对救不活了。
刘蛮唉一声,一副可惜模样,这样的美人竟早早死了,怎不能教人叹惋?而沈鉴却是忽地跪在她跟前,目色森然,“你……”
她看不懂他这副表情,她只晓得自个快死了。
姜容华伏在王嬷嬷怀里,听着王嬷嬷恸绝的哭号,意识点点流逝,沈鉴像是气极了,伸出手来,抖着捧住了容华虚软渐冷的身子,王嬷嬷想要推开沈鉴,刘蛮眼疾把王嬷嬷给拽开了。
“沈二爷,你这……”刘蛮不懂沈鉴怎会作这模样,但说了几个字就停下了,他虽是粗人,却极有眼色,把嚎个不停的王嬷嬷一手砍晕了,目里透着疑惑。
沈鉴将还剩一丝气息的容华搂在怀里,她嘴边流着血,嘴角却是释然痛快地笑着,姜容华只觉所有的痛与苦正在慢慢远离了她,唯有抱着她的男人那一点体温还在暖着她渐冷的身躯。
她艰难地抬头,看到沈鉴的一双眸子。
墨色如夜,亮如点星,好似……在哪曾见过。
不等深究,一双柔荑忽地从沈鉴掌心滑落,垂落在地,沈鉴再细看,她的眼睛已是闭紧,永永远远的……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