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审视着面前年轻俊朗的世勋之子。他像是一杆青竹,消瘦的腰身有一种宁折不弯的气魄。
可就是这样一个含着富贵长大又屡次建功的年轻人,居然在这个时候提处外放。要知道在当朝,外放就等于贬黜。权贵勋爵之家的子弟没有错误是不会被外放的。
“为什么?”赵祯轻声问。
沈熹年无奈的笑了笑,说:“回陛下,家里那些烂事儿让人心烦,外面天高地阔,我想出去干一番事业,顺便也散散心。”
赵祯明白沈熹年嘴里的那些“烂事儿”是说跟我王桐的婚事,但这只是表面的借口而已,区区一个王桐,还不至于让沈熹年逃离权力的中心。于是赵祯又问:“你想去哪里?”
“臣但凭陛下吩咐。陛下让臣去哪里,臣就去哪里。”沈熹年躬身说。
这家伙是越来越油滑了。赵祯笑了笑,让沈熹年坐下说话,再问:“这不是小事,你跟你母亲商议过了吗?”
“回陛下,我母亲早就说过,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怎么好,以后只想颐养天年。我决定的事情她老人家是不会横加干预了。”
“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去什么地方跟朕说一声。”赵祯这就算是答应下来了。
“谢陛下隆恩。”沈熹年忙躬身谢恩。
楼上,忘忧站在楼梯口听到了下面的全部对话,一直到听见沈熹年出去,她方默默地往小暖阁里陪女儿。
小灵犀睡得很熟,圆嘟嘟的小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淡淡的红晕,小嘴嘟着,时不时地动一动,像是吸吮着什么。娇女在怀,忘忧心中甚是安宁。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的光景,赵祯轻着脚步上楼来,在忘忧的身后缓缓地躺下。
忘忧刚有些迷糊,感觉背后有人便转过身来,下一刻就被赵祯搂紧。
“唔……六郎。”忘忧含含糊糊的叫了一声。
“睡吧。”赵祯在她的额上印下轻轻一吻。
不管外面风雪急骤,也无所谓那些你死我活的尔虞我诈,哪怕谋算到心力憔悴,哪怕手指沾满鲜血肩上背负无数冤魂,只要怀中的人能够安然入睡,此生所做的一切便都是值得。
赵祯是无法入眠的,他只是躺在忘忧身边略作休息。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宋嬷嬷悄然前来把他唤醒。
“陛下,太后怕是不行了。您能过去瞧瞧吗?”宋嬷嬷悄声说。
“太医怎么说?”赵祯一边问一边起身,小心的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母女并轻手轻脚地下床,生怕惊动了她们。
宋嬷嬷忙拿了外袍给赵祯披上,并悄声回道:“几个当值的太医都守在宁寿宫呢,但他们总归是臣子,这个时候还是需要陛下拿主意才行。”
“太后怎么了?”忘忧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
“吵醒你了?宋嬷嬷说太后不怎么好。朕先去看看,你缓一缓再过来。”
忘忧听了这话立刻坐起身来,因起的急了有些头晕目眩,忙抬手按住了眉心。
“皇后娘娘莫要着急,太后这病有反复也是常理。”宋嬷嬷忙上前服了一把。
“你照顾好陛下,我随后就到。”忘忧叮嘱道。
“是,娘娘放心。”宋嬷嬷跟着赵祯先走一步。
忘忧唤了何妈妈来,吩咐道:“你立刻打发人去请贵妃过来照顾灵熙,再打发人回家请兄长进宫。姜兰,给本宫梳洗更衣。”
忘忧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利索,正要出门时便见王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王樱来不及请安,只向忘忧躬身一福,便急切的问。
“有人叛乱,已经压下去了。现在太后有些不好,陛下已经过去了,我也得立刻过去。你照顾好灵熙,细节的事情让何妈妈跟你说。”忘忧攥着王樱的手交代了几句便急忙往宁寿宫去了。
王樱看了一眼尚在睡梦中的灵熙,无奈的叹道:“都说这里是天下第一等的富贵之地,可老话又说,富贵险中求。这样心惊肉跳的日子也得有命在才能享受得了。”
何妈妈跟着叹了口气,心想这贵妃是天下一等一的明白人。
*
忘忧赶到宁寿宫的时候,韩枫,沈熹年以及李舒都在院子里站着。张四平急急匆匆的从里面出来,见着忘忧匆忙行了礼便招呼李舒:“李大人,陛下让您去传旨,宣召中书令以及两府大臣入宁寿宫。”
“是。”李舒躬身领命,急匆匆的出去了。
忘忧心知不好,来不及多问便进了内殿。
刘太后已经是弥留之际,许是因为心中有事放不下,便提着一口气总是闭不上眼睛。
赵祯跪在床榻之前一遍遍的问,无奈太后已经不能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忘忧沉思片刻,目光从张俞颖的身上飘过,忽然说:“宣召张祺入宫了吗?”
张四平一愣,看向赵祯。
赵祯立刻挥手说:“去传旨,张祺晋封为二等安国公,宣召他立刻进宫谢恩。”
“是。”张四平立刻答应了一声再次跑了出去。
太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面色也变得平静下来。旁边跪着的张俞颖闻言,立刻用帕子捂着脸嘤嘤的哭起来。
“太后娘娘还在,你哭什么?”忘忧低声斥道。
张俞颖不敢反驳,只用帕子压了压眼角的泪,把满腹的伤感压进了肚子里。
赵祯心里也不好受,看着太后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二十多年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自己跟这个女人的恩怨纠葛早已经难以分清,到了最后这个时候,他心中的怨恨却渐渐地消散,取之而来的是难以言表的悲伤。
忘忧看太后的表情平复了没多久,又开始喘息困难。她知道这次不是因为有话说不出来,而是病痛上来了,她是真的难受。于是忘忧还不犹豫的从左手腕的银镯里抽出银针给她施针。
很快,林逸隽急匆匆的赶来,中书令王著领着两府大臣都已经到了宁寿宫。
林逸隽跟太医院的太医们先碰了个面,然后上前给太后诊过脉,又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银针,最后默默地退了出来,对赵祯说:“陛下,此时医药对太后娘娘已经没有什么用了。现在有皇后殿下的银针吊着,太后娘娘不至于太痛苦。有什么话要说的,请诸位尽快说吧。”
赵祯点了点头,待林逸隽下去之后又上前两步,又上前对太后说:“张祺已经在外面叩头谢恩了。母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人吗?”
太后的嘴角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张俞颖忽然一声哀嚎:“太后娘娘!求你睁开眼睛看看臣妾吧!臣妾舍不得您啊!”
太后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一下,不过瞬间之后,眼眸的光泽便渐渐地暗了下去。
赵祯面无表情地看了张俞颖一眼,默默地伸手在她的眼睛上捂了一下,手掌拿开后,那双眼睛已经合上了。
“太后娘娘已经驾鹤西去了。”赵祯说完,便后退两步跪在榻前,朝着太后的遗体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失声哭了起来。
外面的大臣们纷纷跪下,整个宁寿宫里哀声一片。
太后殇,是为国丧。
按照国朝的礼制,国丧期间有诸多禁忌,更有许多规矩。而且因为刘太后与其他太后不同,她从先帝在位时就处理政务,之后更是抚育教导当今天子二十年来垂怜听政,这期间,国朝政通人和,边境虽有摩擦不断,但也没有大的战事。称得上是国泰民安。所以她的丧礼更比以往隆重几分。
忘忧身为皇后,自然免不了要出来操持丧礼之事。幸好有王樱这个好帮手,再有宋,袁,何三位从中调停安排,皇室宗族里的女眷们每日举哀守灵倒也算是秩序井然。只是灵熙尚幼,忘忧思来想去觉得这阵子难以护佑这孩子周全,便把她送去了林府,让秦青茵帮忙看顾着。
赵祯每日里除了守在太后灵柩之前举哀之外,便是在偏殿听礼部大臣们商议丧葬事宜,诸如,封号怎么定,祭文和碑文怎么写等等诸多事宜,每天都有料理不清的繁杂之事。
原本民间就有守丧期间夫妻不同房的习俗。帝后身为天下臣民的表率,此番更应该守制。
赵祯夜间也不回乾元殿,只在宁寿宫偏殿里随便凑合着。忘忧每日早晚都亲自送茶食汤品过来,两个人说不过一刻钟的话便各自分开去忙碌。
日子一晃过去了七天,竟没有人提及赵承渊之事。
这日,太后灵前送过头七,皇室宗族的王妃夫人们暂时散开,在宁寿宫后院的偏殿耳房等处稍事休息。宋嬷嬷进来在忘忧耳边回说了几句话,忘忧把当前的事宜托付给王樱,便随着宋嬷嬷悄然离去。
“你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怎么也犯糊涂起来?这件事情是国事,私自养兵的事情上陛下已经格外开恩了,可他不思感恩,反而又在宫中掀起叛乱,这谋逆的大罪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凭她寻死觅活又有何用?”忘忧一路走一路数落着宋嬷嬷。
宋嬷嬷无奈的叹道:“娘娘明鉴,这些道理老奴都知道。可是如今是太后的丧礼之上,若是再出一条人命,只怕会物议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