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本是极凉快的,但李砚娚却失眠了,醒了一觉之后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她轻轻起身穿衣,尽量不发出声响。赵品吉背对她侧卧着,左手枕在脑袋下,右手搁在被面上,呼吸浅浅,睡得极沉稳。屋外,守夜的丫鬟靠在墙根下打盹,李砚娚轻轻开门出去,不想惊扰了她。
月银如盘,借着月光,李砚娚沿着石板小路信步游走。夜里极其安静,小鸟昆虫也枕着月色入睡了。空中飘散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旁边的树枝、小草、花瓣上都凝结了一粒粒的水珠,裙摆一挨着便被浸湿了。
一个人走着走着,不自觉间竟往祠堂的方向去了。祠堂前面种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远远看去,月光穿过重重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斑阴影,更显得祠堂庄重神秘。李砚娚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只身处于相对阴森的地方。
想到白天看到的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她定定心神,双手攥紧了帕子,缓缓往祠堂走去。但只走了几步她便挪不开脚了,祠堂里头隐隐约约有一盏摇曳着的烛火,伴随着若有似无的闷哼声,着实吓人得很。李砚娚虽不信鬼神之说,但此刻脑海里却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些恐怖的画面。双手攥紧了帕子,手指关节因为太用力而泛白,双腿像是被定住般,想转身离开却始终挪不开步子。
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挪开了一步,马上转身大步离开,步伐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在用跑的。待远离了祠堂,她才慢下脚步抚着胸口喘粗气。
“小姐?小姐?”前面传来轻微的喊声,她听出来是佩环。
深呼吸一口稳了气息后,她才回应道:“佩环。”
脚步声由远及近,佩环拿着一件披肩小跑着过来,“更深露重,小姐出来也不穿厚些。”说着,把披肩给李砚娚披上。
李砚娚笑笑,问:“你怎么知道我出来了?难道是咱们主仆俩心有灵犀!”
“三……我刚刚起来看到堂屋的门大开着,就猜想小姐定是睡不着想出来走走,便寻过来了。”
李砚娚握住她的手,道:“还是你最了解我。”
“小姐回去吧,手都凉了。”
风园依旧是黑漆漆的,只是赵品吉的书房亮着烛火,“三少爷起来了?”
佩环看一眼,说:“谁知道呢,兴许是吧。”
天边翻起了鱼肚白,李砚娚才渐渐入梦。虽然她已掌管了经济大权,但府中凡是都有管家照料着,她整日也没什么事可做。
这一觉倒睡得极香,到了晌午还不见醒来。
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佩环正好推门进来,“小姐醒了,正巧管家有事要说。”
睡得太久有些头晕,李砚娚揉揉眉心,“拿水来洗漱吧。”
洗了帕子热水脸,方觉清醒,怕管家等久了,李砚娚只梳了个简单的家常发髻。在堂屋主位上坐下,方才问:“什么事?”
管家看看两侧,李砚娚便示意佩环把在屋里伺候的人都带下去。没了旁人,管家才说:“老奴整理前几月的账薄,发现有些不对劲。”
“你是说段大掌柜的账不对?”
管家抬眸看了李砚娚一眼,“三少夫人知道了。”
“那天我对他的账的时候便发现了不对,只是碍于他的身份我才没说。况且之前都是娘管账的,肯定也知晓段大掌柜的账目有差错,娘都没说什么,我便更不好说了。”管家点点头,李砚娚又问:“怎么你现在才察觉账目有差错?”
刘管家低下了头,以为李砚娚是在问罪,“老奴有错,之前大太太管账,老奴以为大太太做主便不会有差错,所以也没细细对过账本,只是数了账房里的钱与账本上是否一致。老奴惭愧,请三少夫人原谅。”
所以现在发现了问题也不敢跟大太太说,转而来向她这个少夫人请罪,她是新人,而刘管家在府上服侍了几十年。大太太或许会怪罪他,但她,是绝不会,也不敢的。
“刘管家管理府中琐事也是不易,砚娚怎敢怪罪。”
“三少夫人言重了。”
李砚娚想到一事,问:“刘管家,大少爷是一人住在祠堂,还是有下人服侍?”
“大少爷是一人住在祠堂,原本是有两个下人服侍的,但大少爷才迁去祠堂的时候性格很是暴躁,经常打骂下人,老爷知道后便不再派人伺候他,只是每日有人送一日三餐过去。大少爷也不见人,只让把饭菜放在门口。”
这就有可疑了,账房从未给过赵品富月钱,可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大少爷喜好花天酒地,那,他寻欢作乐的钱是哪儿来的?
“知道了,管家先去忙吧。”
佩环端了膳食来,“小姐早膳午膳都没吃,这会儿肯定饿了。”边说边把精致的糕点摆上桌。
“我还真饿了,你啊,最得我心!”
桌上都是一些精致的糕点、小吃,夏日来了,李砚娚不喜欢吃主食,只觉得米饭难以下咽,就算是清粥也要熬得跟浆糊似得她才愿意吃。
望着屋外的日光,李砚娚说:“热了好些天了怎么也不见要下雨的迹象。”
“夏日里雨水少自然是要少些。”
“天天儿这么热,真是难受。”
佩环拿了蒲扇给她扇风,“过几日便可取冰了。”
肚子吃饱了,李砚娚也没地儿可去消食,一是因这天太热,那太阳,光看着就让人不敢出去;二是因现在正是午后,大家都在午睡,她也不好去打扰了人家。只得一个人坐在软榻上绣她的虎头小鞋,尽管她每日都会绣几针,但也只绣好了一只鞋面的虎头样子。绣花针翻飞,她的思绪又飘到了祠堂那儿。
若‘红韵’真是赵品富偷的,他是从哪儿偷得的呢?方姳那儿还是段先汇那儿?他又是怎么偷得的呢?账房没有给过他钱,他却可以花天酒地,难道是这几个兄弟姐妹不忍丢弃他,私下里偷偷给他的?
“嘶……”没注意手上,手指一不小心被绣花针刺了一下立刻冒出血珠来。
佩环连忙上前拿手帕给她捂住,“小姐仔细点!小少爷出世还有一段日子呢。”
李砚娚却说:“去,把六全叫进来。”
不一会儿,六全便小跑着进来了,一脸机灵的样子,“夫人有何吩咐。”
李砚娚轻声说:“你最机灵,现在派个新任务给你。你想办法与每日给大少爷送餐的家丁套好近乎,看能不能从他那儿探得一些有关大少爷的事儿。”
六全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就出去了。佩环迟疑着,问:“小姐怀疑大少爷。”
李砚娚头也不抬的说:“只是好奇罢了。”
下午半天李砚娚都没有出门,只是专注于自己的绣活儿。外面响起赵品阅银铃般的声音,下一瞬,便一蹦一跳的进了堂屋,随后却又放慢了脚步,蹑手捏脚的。
她刚坐定,李砚娚便问:“太阳这样毒,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赵品阅泄气般垮下肩膀,“还以为嫂嫂专心致志不会发现我来了呢。”
李砚娚轻笑,“你在外面说话的声音这样大,聋子也听见了。”
赵品阅脱了鞋盘腿坐在软榻上,“我来看看花瓣晒干了没有。”
“再怎么也得明日才可能用,你倒心急。”
赵品阅双手肘撑在小方案上,托腮看着李砚娚纤细白皙的手指,说:“嫂嫂的手真巧,可这么好的绣功,什么时候才能用于给自己的孩子绣小鞋小衣裳呢?”
李砚娚含笑道:“有景欢景乐两个外甥陪你玩儿还不满足?当真要成孩子王了。”
赵品阅悻悻的低下头,手里把玩着绣线盒子,“再怎么也比不上亲外甥,哥哥和嫂嫂的孩子才是我的亲外甥,我待他自然是不同的。”
李砚娚淡然一笑,“我现在可没工夫陪你玩儿,你还是去找你四哥吧。”
“娘说我不够文静,少了女儿家的娇柔优雅,让我多看些书增加增加涵养。既然娘这么喜欢嫂嫂,我便来取取经,怎么样才能看起来既娇柔又优雅呢?”
李砚娚扑哧一声笑出来,“还是算了吧,我觉得你这个样子挺好的,活泼可爱,招人喜欢。”
赵品阅却不干,整个身子都趴在小方案上,摇晃着李砚娚的手臂撒娇道:“不嘛不嘛,反正我也闲着没事做,嫂嫂就教教我吧!”
佩环直怕绣花针又伤了李砚娚的手,连忙把鞋面拿走了。李砚娚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得无奈道:“这是自身气质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这样吧,你拿本书回去看,有了书香气,兴许就不一样了。”
赵品阅拍手叫到:“好好好!我就在嫂嫂这儿看,到了别处我定静不下心来。”
李砚娚拿了《诗经》给她,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李砚娚绣鞋样,赵品阅看书。但她对书提不起什么兴趣,只认真看了两页便胡乱翻看,屋里只听得她翻书的声音。
佩环不禁笑道:“到底是三小姐看书呢,还是书看三小姐呢?”
李砚娚也轻笑出声,赵品阅倒是没什么反应。她翻书的动作也停住了,眼睛定定的看着书页,良久。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她轻声念了一遍又一遍,李砚娚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赵品阅又念了一遍之后,问:“嫂嫂,爱情,是什么样的?”
李砚娚诧异的抬头看她,随即笑道:“怎么想着问这个了?”
赵品阅羞红了脸,连忙合上书加以掩饰,“我就是随便问问,嫂嫂不说便算了。”
李砚娚收回目光,细弱蚊蝇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是很美妙的。”
赵品阅一下来了兴趣,眼里闪着精光,问:“当真?怎么个美妙法?”
李砚娚假做害羞,低头道:“你看二哥和二嫂不就知道了,想知道怎么个美妙法,你还得去问二嫂。”
赵品阅泄气似得嘟着嘴,“算了,不好玩儿,我去找四哥去了。”说着便撩起裙摆就要走。
李砚娚赶紧叫住她,“太阳下坡了,我准备去向娘问安,你和我一起去吧。”
“嫂嫂忒坏了!就怕娘又说一些敏感话题,到时候好让我救你。”
李砚娚放下书站起来,“被你识破了我的阴谋,那你是陪我还是不陪我啊?”
赵品阅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好吧,看在你这么可怜,对我又不错的份上,我就陪你去吧。”
太阳虽已落山,可外面还是热烘烘的,跟屋里的温度反差极大。姑嫂俩才走出风园没几步,赵品阅就被一个丫鬟叫走了,说门口有人找她。问丫鬟是谁找她丫鬟也不说,赵品阅似乎知道了是谁,也没再多问,一溜烟就跑开了。
赵运国也在方姳房里,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爹、娘。”
方姳随和的笑笑,示意她坐下,说:“天气逐渐热了,可以不用来问安的。”
“早上就没来,晚上也是等到太阳都下山了才过来,已经很不合规矩了。”
方姳满意的点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哎,这些规矩,以前老太爷在的时候还兴着,老太爷过世后就到了品吉这一辈就完全把这些规矩忘了。”
“砚娚没忘,以后砚娚每天都会来向娘问安的。”
方姳摆摆手,“你有心就够了,我也不在乎这些虚礼。”
李砚娚但笑不语,赵运国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在软榻上,问:“品吉还安分吧?”
失去了自由,他不想安分可又能怎么办?事已至此,他想要反抗也只是无用功而已。
“品吉这几天都在书房里看书。”赵运国冷哼一声但没说话,李砚娚瞥见他神色并无异常,便说:“爹、娘,品吉想要出去走动走动,可爹娘没发话,他又怕惹了爹娘不高兴,所以不敢私自出门去。”
赵运国语气很戾,“之前就是让他走动得太多了!就让他在家里多看看书也好,免得尽是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他以为我管不了他了,往后岂不是要翻天!”
李砚娚诚恳道:“男儿志在四方,他想要出去自己闯一闯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等到他摔得满身是伤他就会知道单独闯荡是多么不易,只有让他亲身经历过失败,他才后珍惜祖先留给他的基业。”
赵运国思索沉吟片刻,不解的问:“砚娚,品吉整日不着家对你不闻不问,难道你不吃味寒心吗?”
吃味?她和他之间没有所谓的爱情,为何要吃味?
寒心?她和他本就是陌路人,对她不闻不问也是在情理中,且她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而且经过这几个月,她已经习惯了。
李砚娚轻轻摇头,“品吉执着追求,说明他是一个有壮志雄心的人,嫁得如此夫君,砚娚该为自己感到高兴。”
冷笑,这样的说辞,连她自己都要感动了。
回去的路上,佩环问:“小姐干嘛要替三少爷说情呢?他得了自由又不会感谢你。”
李砚娚只轻声道:“他不得外出,我便要被迫与他朝夕相对,他厌烦我我亦觉得不自在,索性就替他求了情,这样大家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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