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直接开到了楼下,我刚把关露扶下车,她突然挣脱我的手,快步跑到绿化带前躬下腰,毫无征兆地就吐了出来。
才开始她吐的还是些食物的残渣余孽,到后来就是黄颜色的水,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只是不停打干呕。我站在上风向,默默看着她在那里像一只煮熟的虾似的蜷着腰,半蹲着腿,一只手紧紧捂着腹部,另一只手在脖子后面抓着长发。我知道她现在很难受,同时也有点佩服她到这个时候还保留着一丝清醒,记得把头发抓在脑后,免得披散下来被自己吐出的污垢弄脏。我只要轻轻挥挥手,就能解除她现在的痛苦,但我没有这么做。有些错误必须要自己去承受,在不该喝醉的时候喝醉,就得直面自己的呕吐物。风向变了,我又默默换了一个地方,等她吐完。
她终于停止干呕,但仍在不停打嗝。“对不起”,她勉强站直,朝我笑了笑,脸色惨白,“对不起,打扰你了,晚安。”说完她就摇摇晃晃地朝单元门口走去。
我在后面看着她,走到单元门后,她胡乱按着门禁,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按开,她靠在门上拿手扶着额头,像是在竭力回忆什么,然后身子一歪,就倒向地面。
我瞬移过去,在她完全倒下去之前抓住她把她抱起来,她整个人都软绵绵地吊在我身上,随时都会倒下。我只得就这样扶着她穿过单元门走进电梯,在电梯里她仍然靠在我身上,脸上一会皱眉一会傻笑,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唱着,我没太听清楚她在唱什么,好像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句。能从她后颈那里闻到那种特殊的香味,但是很淡,几乎要被酒精气味掩盖完了。
我直接把她带回家,丢在她自己床上。她仰八叉地瘫在床上,嘴里不停嘟囔着。
“你说什么?”我问。
“hay birthday”,她含混不清地说。
“什么?”
“生日快乐啊”,她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把枕头压在身下抱着,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就像正在做一个美梦。
“生日快乐”。我扯过被子搭在她身上,关掉顶灯,默默退出了房间。
我来到客厅。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面积不太,但装修得很精致,房间里摆得琳琅满目,各种工艺品、小装饰、各种各样的旅游纪念品,把客厅塞得满满当当的,沙发上的靠垫都有十来个,各种化妆品的瓶子、盒子和罐子都堆在餐桌上,周围和椅子上还重叠着很多快递盒,大部分都还没拆封。所有家具和各种东西的表面以及地面上都落了一层灰,看样子很久都没清扫过了,地板被踩出了两道明显的痕迹——从房门到客厅,从客厅到卧室。这一点倒和我之前的那个小窝很相似,我不由露出了微笑。另一件卧室门紧锁着,我没有进去。
她在里面喊了一声,像是要喝水。我走进厨房摁开灯,里面也和客厅一样几乎都推满了,各种厨房电器和用具很齐全,而且一看就很高档,对开门冰箱、微波炉、电磁炉、烤箱、洗碗机、意式咖啡机、有四个火头的灶具、成套的不锈钢锅、成套的刀具和铲子勺子、成套的细瓷盘碗、西餐具、中餐具……但是绝大部分都很少看到使用痕迹,有些连粘在上面的标签都还没扯下来,好像主人只是出于收藏目的才把它们买回来的。我四处看了看,唯一一件经常使用的厨具是把黄铜烧水壶,底部已经微微变色了。
我打开水龙头,把那把烧水壶从内到外仔细清洗了一遍,然后擦干,打开净水器接满清水,放到灶具上点开火,还好,气是通的。
等水开的时候,我拉开冰箱。硕大的冰箱冷藏室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二十多盒各种口味的方便面、火腿肠,两盒鸡蛋,还有一打多啤酒。冷冻室里只放了几只脏兮兮的冰袋,我把它们扯出来,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打开一瓶啤酒。
一瓶啤酒喝了大约13,水开了。我关掉火后,转身找水壶,却到处都没看到有,而且也没看到杯子。橱柜里摆满了还没撤掉标签的成套鸡尾酒杯、红酒杯和白酒杯,但唯独没看到喝水的杯子。我拉开碗柜,取出一个汤碗,打开水龙头彻底洗干净,然后又用开水烫了一遍,再倒入大半碗热水。
水很烫,我倒了一小半出去,打开净水器加入冷水,小心翼翼端进卧室,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打开床头灯。关露仍然保持着我离开之前的那个姿势趴在床上,好像一直都没动过。卧室里的酒精气味现在已经很淡了,而那种特殊的香气却越来越浓郁。我轻手轻脚走出去,关门的时候,好像听见她说了句梦话。
我从厨房拿起那瓶没喝完的啤酒回到客厅,关上灯,在沙发上坐下。啤酒现在温乎乎的,口感不是太好,我偶尔喝上一口,等待天亮。
窗外的光线一点点变白,楼群渐渐从背景中显现出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慢慢多起来,鸟叫声、凤鸣声、起床声、洗漱声、晨跑声、说话声……我放下瓶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她现在换了个姿势躺着,床头柜上那碗水还没动过,被子倒是妥妥地搭在身上。我摇摇头,把门关严。
我穿过防盗门来到电梯间,想了想,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地等电梯。这会应该是上班高峰期,电梯下去了两趟都是满载,我耐心等着,第三趟终于挤了进去,我面带微笑、叉手收腹站好,就像是一个本分的上班族。
小区的绿化很不错,花草树木都长得很精神,我跟着人流走出大门,放慢脚步,朝两边看了看。街对面有家早点铺,铺子前排着长队,味道应该很不错。我穿过马路站到队尾耐心等着,排在我前头的是两个中年阿姨,正热烈地聊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在后面偷听了几段,觉得挺有意思。终于轮到我了,我要了一杯豆浆、两根油条,还有一个糖油饼。油条看上去很蓬松,糖油饼也很酥脆,豆浆热气腾腾的,这几样之前被点的最多,相当受欢迎。
从那个大张嘴打哈欠的老板娘手里接过早点,我特地要求她多放一些白糖,然后拎着袋子走回小区,到大门那里,我冲保安点头微笑,他笑着帮我开门,什么都没问。我搭乘电梯上楼,上班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电梯现在速度很快。
我穿过防盗门回到客厅,刚把早点放到茶几上,就听见她在卧室里问,“谁?”声音充满警惕。
“是我”,我回答道,然后拎着袋子走进卧室,“给你买了早点。”
她坐在床上,怯怯地朝我笑了笑,“还以为你走了。”
我注意到床头柜上的碗已经空了。“还想喝点水吗?”我问。
“不要了,谢谢你”,她微微摇了摇头,“就是头痛得厉害。”
“是啊”,我说,“你昨晚吐得一塌糊涂。”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过了一会才缓缓说,“吐了好,吐了之后,我觉得自己又干净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扬了扬手里的袋子,“你是想在这里吃,还是到外面吃?”
“请放外面吧”,她转头避开我的眼神,“我一会就好。”我拎着袋子走出卧室,又轻轻把门带上。
我把早点放在茶几上,然后把堆在餐桌上的那些化妆品、各种杂物和快递盒子都挪到傍边的柜子和地上,所有东西清理完后,我又到厨房找了块抹布,把餐桌和椅子全都擦了两遍,现在这里终于看上去像个吃饭的地方了。我把抹布放回厨房,找出一个盘子和一双筷子,洗干净拿出来,把油条和油饼放在盘子里,把筷子搭在盘沿,再把豆浆放在旁边。等我做好这些事,关露从卧室里走出来。
我有些吃惊。她换了一套家居服,长发挽在头顶,露出了修长的脖颈,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完全不像是从宿醉中醒来,而像是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美美睡了一晚。
“快坐下吃饭吧,豆浆还是热的”,我收回眼神,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有些莫名紧张。她朝我微微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在餐桌前坐下,看着面前的早点,又小声说了句谢谢。
她吃东西时很专注,小口咬着油条,吞下之后,再喝一口豆浆,不慌不忙,吃得很香甜。我坐在傍边看着她,过了一会,她放下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怔怔地坐着,然后揉了揉眼睛接着吃。
“昨天是你的生日?”我问。
她点点头。
“之前你的生日,都是像昨晚那样过的?”
她摇了摇头,“昨晚上是第一次。之前一直很忙,经常会忘了自己的生日。”
“今后”,我慢慢说,“我会陪着你。”
她蓦地放下筷子,低头盯着盘子,过了一会之后,才把脸转过来对着我,“什么时候决定的?”
我笑了笑,“就刚才,我出去买早点,等电梯时决定的。”
一大滴眼泪渐渐沁出她的眼睛,聚集在一起,然后流出眼眶,“啪嗒”一声落在餐桌上。她别过脸,拿手狠狠地擦了一下,闷头大口咬着油条,把腮帮子塞得满满的。我没有再说话。
“我就是害怕”,好一会,她埋头带着哭腔说,“害怕你哪天突然又消失不见了……”
“不会了”,我柔声说,“放心,永远不会了。”
她抬头看着我,“真的吗?”
“嗯”,我点点头,“真的,我已经做了决定。”
她的嘴角动了动,像是要笑出来但又有些忐忑,最后她只是抿了抿嘴,然后直视着我,看了很久。
从那以后,我就留在了关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