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松堂出来,歌乐仍在继续,元灵均气喘吁吁地走在浓夜覆盖的园中小径,道旁的白海棠开得热闹,一簇簇地拥在夜色中动情地拂摆。
她的步伐急促稍显凌乱,好几次绊住土裙,但她掩饰得很好,跟着的火旼没有发现异样。
“陛下。”落后的九万追过来,眼疾手快地拽住元灵均的上臂,小声地问道,“陛下龙体有恙,可要立即还宫?”
陆遥雪正慢悠悠地朝他们这边踱来,除了九万,无人发现元灵均此刻已是大汗淋漓。
她没有回答,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偏头看火旼,“腰扇。”
火旼站着没动,好半晌都未反应过来。
“腰扇不在。”她又说了一次。
原来是腰扇忘了带走,陛下让他回去取,“臣、臣这就为陛下取来。”说完,拔腿往长松堂方向跑去。
直到看不见他人影,元灵均才说道:“通知符飘,要他设法与太上皇取得联系,我要尽快……尽快了解君父的现状。”
“是。”九万点头,扶她到一旁的石凳坐下,“陛下病发,为何要隐瞒火旼?”
元灵均道:“他是母亲的人,但凡一点风吹草动,母亲都会最先知道,要是她得知我病发,必是立即接我回宫的。”
“陛下恐有性命之危……”九万不明白。
陆遥雪哉悠哉地走到两人面前,手摇麈尾,见二人神情严肃,奇怪地打量了元灵均几眼,“脸色有些吓人呀,病了?”
他撇开麈尾,抬手要贴一贴她的额头,看穿一切的九万将他的狼爪挡得远远的。
“现在还不能回宫,还不能……”她擦了把汗,大口喘息着,呼吸之间尽是干燥的草叶味。
九万不问了,陆遥雪虽然好奇,也没问,还善意地给她摇了摇风。
沉默间,又听元灵均说道:“今日病发症状实在奇怪,呼吸愈发艰难,眼前蒙着一层阴影,看不大清楚,还总有幻想出现。”
陆遥雪意识到严重性,“那陛下以往是否有过类似的情况?”
“往常也有,但不至于如此严重,我恐怕……恐怕是病情加重了。”
她阖上双眼,手指轻捋着额心,当再次睁开时,眼前一片清亮明晰,呼吸也渐渐地趋于平缓。
陆遥雪还有话要说,但火旼已经取到腰扇回来了。
元灵均离开后,乐府令把竹简逐个翻了一遍,翻到最后一卷,傻眼了。
这卷简策和其余的并没有两样,上篇记的是《木兰歌》,内容叙述的是师贵妃的生平事迹,怪异处就出现在最后几句。
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下半篇的最末几句被人用刀故意刮掉了,一般这种情况下的简策则视为作废,准备拿去烧掉的,如今非但没有处理掉,还出现在乐府诗集当中,到了陛下手里。
趣÷阁吏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还好意思提俸禄,难怪陛下要生气。
乐府令虚着眼,辨认还未完全清除掉的几个字,“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女!”
“谁这么白字,汝都能抄成女字。”乐府令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把简策丢到一旁,打算让趣÷阁吏重新誊抄。
“府君不觉奇怪,《舂歌》乃戚夫人在永巷所作的歌,内容涉及蒙蔽视听,贵嫔已经严令封存了。”乐府丞说。
“你是说,府中有奸细,故意作梗?”
乐府丞一点头,乐府令顿时打了个寒战,“如果是真的,这还得了。”
贵嫔三令五申,让陛下听应该听的,看可以看的,让她感受到晋国是一如既往的太平,万万不能让她得知晋国的现状,否则就拿他问罪。而陛下提出要览阅其余的简策……
“其余的简策,要么是君臣猜忌,要么是战争之苦,还有的是黎民不满徭役过重,大肆传唱动摇民心、不利临安的歌谣。”
乐府令有些被吓到,思量来思量去,觉得老天给他出了个大难题,这根本就是万分棘手啊,想破了脑袋乐府令也没寻到解决方法,干脆把烂摊子甩给了聪明过头的乐府丞,乐府丞转头又丢给了被他常年刁难的游徼丞。
游徼丞姓洪,在太上皇朝廷的时候已经就开始在乐府做事了,为人本分,诚恳踏实,从一介不起眼的乐工做到三丞游徼丞,近几年却因为压在头顶的乐府丞频频给他下绊子,迟迟升迁不了。
入了夜,游徼丞仍在为此事犯愁,坐在房中一杯酒接一杯酒地浅酌浇愁。
如果遵从自己心意去做,必然得罪樊贵嫔而殃及全族,但他更不愿蒙蔽君王,做不忠不孝之臣。
左右为难之际,有人在外叩门询问,他坐起来,理好衣襟,道:“门开着,进来罢。”
推门进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五官俊秀,手捧一摞竹简,女的容貌庄姝,端着一方灯台。两人走到游徼丞面前坐下。
“阿父。”
见是女儿女婿,“这么晚不必过来问安了,你夫妻二人歇息去吧。”
洪氏放下烛台,扫了一眼几上的杯盏,道:“见阿父房中仍旧亮灯,过来看看。阿父饮酒是在为何事烦难呢?是不是乐府丞又给阿父出难题了?”
游徼丞点点头,打量她夫妻几眼,将事情的始末道来。
“那阿父打算怎么做?”女婿问。
游徼丞沉默了。他还没想到解决办法。
洪氏了解父亲的为人,“阿父可曾听过死灰复燃的故事?”
翁婿俩看向洪氏,面面相觑一阵,等她说下言。
“梁孝王的御史大夫韩安国触网入狱,狱吏田甲对他百般羞辱欺凌,韩安国对田甲说:‘死灰难道不会复燃吗?’田甲说:‘要是燃烧我就撒一泡尿浇灭它。’不久之后,朝廷派使者任命韩安国为梁国内史,从囚徒中起家担任二千石级的官员,田甲闻言后弃官逃走。”
洪氏说完,抬头看看父亲的脸,双眸闪耀着盈盈泪光,“阿父为臣忠诚本分,从不侵害他人,女儿打心底敬佩您,人活一世,女儿希望阿父能永远遵从自己的心意,莫要步田甲的后尘。”
洪氏一席话让游徼丞怔住了,他定定地看着资性敏慧的女儿,暗中松了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