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体稍豫,庾康走马上任,任王廷中书令。
每遇休沐日,庾康微服巴陵市井,体察民情,经过多日的暗访,庾康发现了两件极为古怪的事情。
外朝常有女官宫人行走,凡是有地位的宫人都会在袖中或者腰带上放一柄短型刀剑,不仅仅是宫廷,民间随处可见携带刀剑的女子。
这令庾康百思不得其解。南北的差异也表现在女子地位,北方女子率性坦荡,男女杂坐并无不可,与男子一席豪饮也没人感到奇怪,在南方,对女子的约束即便经过太宗一朝也未改变多少,若是与异性撞面无可避免,通常会举起宽大的袖子来遮挡颜面,或掩住口唇,在南人眼中,不注重仪容笑姿的女子与北方蛮夷无异。
巴陵的女人却抛头露面,并且随身携带利器,如果有男人出言不逊会遭到女人的教训,巴陵官府也不会因行凶伤人的罪名拘捕女人,反而逮捕定罪于男人。
刑法官员告知,巴陵有一项针对男人而设立的刑法。这项法令源于大王对欺凌弱女的男子的深恶痛绝——当初发生过一起少女和妇人失踪的大案,王师甄传庭协助审理此案,发现所有失踪的女子均是被歹人诓至郊外,施暴致死,常山王知道此事后插手了这起案件,将作案的歹人弃市,后来修立刑法,女子外出可佩带刀剑自卫,遭遇男人欺辱,女人正当防卫且不会获罪。时至今日,女人佩戴刀剑成为了巴陵风气。
另一件古怪事,常山王长居后闱,鲜少露面,更是不涉足前朝,黎民百姓只知贵嫔治国。庾康初次和众臣早朝,大殿的主位上没有常山王的身影,所有文书都经内侍之手传到帘后的樊贵嫔手中。朝会的次数极少,大臣们懒散怠慢,每日只递交文书给崇阳殿的宫使,宫使再将批复过的文书转呈到临光殿由常山王亲自盖印。即便整整一年都见不到大王,忠厚的老臣说起主君,却还是对她寄予厚望。
这一切都显得不合乎情理,庾康拜访了这些老臣,也拜访过王师甄传庭,询问个中缘由。王师见他心存疑惑,赠他一言:莫要插手其中。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庾康三天两日地往各府走动,搅得一众老臣不胜其烦。
“庾卿真是可爱,这种事怎么好明说呢,多看看不就清楚了。下次见面,孤亲自跟他讲讲,老臣欺负新人是不对的。”
元灵均语重心长地摇摇头,扒了扒墙头灰,手脚并用地往上去爬去。陆遥雪人长得美是美,脾气却古怪得很,造几把纨扇,制几张服饰样图也要闭关不见客,他以为是炼丹呐。
“主君,真的不走正门吗?”鲲娇担忧极了,时不时地张望四周,看有没有人过来。
“听过韩寿窃香没有,这种事不好明目张胆的,看美人嘛,偷偷看才有趣。”元灵均两只胳膊挂在墙垛上,两只腿奋力地向上蹬,陆府的墙爬的次数多了,爬起来也容易多了。其实,她只是怕撞见那帮子老臣,婆婆妈妈的,说一堆大道理,特别是甄传庭。
甫一坐上墙头,元灵均就亮开嗓子:“陆十一,快出……呀!你们。”
元灵均捂住了嘴,眼睛瞪得老大老大。
正对面,几十双目光灼灼闪耀,一致落在她身上。
“哈!诸卿都在啊,今儿天气不错,都出来踏春啊。”元灵均眼睛朝四周胡乱瞟着,见无人搭理,很是尴尬,“呵呵,花都开了……”
元灵均咳了咳嗓子,无措地搓着手指,一张圆脸红红的,似乎快要滴出血似的。
她摆摆手,一边爬一边干笑道:“大家继续,不用理会孤,孤就到处看了看,这就走了。”
“主君。这么快就回来啦?陆公子不在吗?”
见元灵均从墙头跳下,鲲娇及时扶住,将她衣上的尘土轻轻拍去。
“别问了,差点吓死孤了。”当着几十位重臣,还是在那人的面前出糗。元灵均捶着胸口,后悔不迭。
她竟然忘了,渠奕回黎阳祭祖,此时已经来到了巴陵,就住在陆公府。
元灵均一路骂骂咧咧,刚回到王宫,崇阳殿宫人又来传达,贵嫔请她去结绮堂一趟。
“大王,随我来。”
金色的光透过绮竦,落在樊姜的披帛,影子投射在明亮的地砖上。
樊姜神神秘秘,牵着元灵均的手穿过一间又一间精心布置的厢房,来到最后一扇门。
殿门自两侧打开,吹落的杏花拂开,划成一道半弧形状。
乱花渐欲迷人眼。元灵均举袖挡住刺目的光。
眼前的美景一览无余,耸立湖畔的太湖石下,惨绿少年,意气风发。
锦袍束带的少年们或坐或立,或笑或沉默,他们的容貌极为出众,且似乎都有拿手绝技,负手赏春者腹中有书稿,膝上置琴者指间生妙音,石几围坐的几人或许正在品评诗画,研习书法,酣眠芍药下的那位,说不定正在做一场美梦。
风华正茂的少年郎都聚集到了是非地。
“他们都是远道而来,向吾王自荐枕席,勇气可嘉,大王要好生相待才是。”
“噢,母亲要把他们都送给我?”一个个看似不足十八岁,不知母亲从哪里搜罗来供她消遣的。元灵均兴致缺缺,拂去残红纷纷。
樊姜不答,指着膝上抱琴的人,“大王爱好乐器歌咏。此人擅鼓琴笙箫,又擅歌喉舞艺,是难得一见的妙人。”
元灵均点头,松寒堂的伶官歌工至今她连名字都喊不上来。
不知实情的百姓只道是,常山王的养母溺爱,把天之骄子养成了大草包。樊姜的溺爱表现在毫不吝惜地施舍不费吹灰之力所拥有的东西——挥霍不尽的金银珠宝,成百宫奴任凭驱使,强大的樊家做后盾。即便常山王不掌权,也能高枕无忧地安度余生。
区区面首,又岂在话下?
风吹起元灵均披散的长发,盖住略微黧色的脸,盖住她冰冷的唇角。无人发现,厚重的长发下,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嘲讽讥笑。
躺在芍药绿枝半遮半掩的石床上,少年大幅度地翻了身,双腿交叠,足尖晃动,悠闲而惬意。
元灵均注意到了他,从头至尾,他都在睡觉。
那名少年头戴软巾,穿一幅璧山湖月的白袍,残花飞落衣袖,红白两色点缀交映,颜色正好,极为醒目,一头光亮如鉴的墨发垂至地面,五官被绿丛遮挡掩住。
“咦!奇怪。”元灵均向前移了几步,少年的容貌终于清晰地呈现她眼中。
“他是傅伶仃。”
“不见得有多出色嘛。”元灵均哈哈一笑,满不在乎,“母亲,供他在亭台高阁里和琴棋书画作伴吧,他愿意出宫的话,赠他路赆盘缠,远离常山,远离常山王吧。”
樊姜没料到她会有自暴自弃的想法,一时难以相信,再看她散发披肩,素面朝天,愈发觉得不顺眼,“大王既已成年,该把头发束起来。”
“怎么又关心我的头发……好了,就他们其中一人吧,母亲说是谁就是谁,一切由母亲斟酌安排好了。”元灵均眸中雾气泛起,但她不愿在樊姜面前出现任何异样情绪。
她站了一会儿,拂袖即走。
“大王不满意我的安排?”樊姜在背后问道。
用力握着袖口,元灵均只觉心中压着块巨大的石头,迫使她喘不过气。
“大王变了,您的表现已经告诉了我,反感我为您做的一切。既然不愿意,为何不开口拒绝?何必强忍着接受?您从来不愿逼迫自己,让自己受半点委屈。”
是的,她非常不愿意。让那些怀抱目的接近自己的人有什么用呢?他们聚集在自己周围,纵情酒色,试图把自己拉向浮华世界,迷失本性。
而这些,恰恰是她的养母想要看到的结果。
想到离开临安时父亲的再三交代,想到保母阿楣,元灵均暗暗警示自己,务必保持清醒,灵识和肉体总要有一个要保持清醒,不能任人摆布。
元灵均转身,望着端庄的美丽妇人,笑道:“母亲说错了,我只是觉得琐事扰人。”说着,举袖拱手一礼,“劳母亲费心了。”
背对樊姜的时候,她不由地长舒一口气,浑身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