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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乞婆赠字(1 / 1)

官道竹林前有一座老茶棚,修葺不下百回,换了一代又一代茶倌,迎来送往多少侠士和游子,却是第一次接待这样的客人。

缊袍敝衣,一贫如洗,面目可怖。

老妇人口中念念有词,似在默诵经文,她站在路口观望了好一阵,杵着竹杖慢慢走向茶棚。

竹杖破了,敲在石板上发出竹篾裂开的声音,引得茶客纷纷侧目。

老妇人不顾旁人的眼色,蹒跚着走到烹茶处,向茶倌要一碗茶汤,茶倌向来势力,挥袖驱她离开,见老妇人依旧无动于衷,茶倌操起一支帚要扫她出门。

旁边一位好心肠的青年茶客及时阻止,替老妇人付了茶钱,并邀她同席。老妇人没有推辞也不道谢,心安理得地在青年的草席上坐下,青年非但不介意妇人的无礼,还轻言细语地询问起她的来历和去往。

“亡命天涯,乞讨为生的老太婆罢了,姓甚名谁又有什么重要呢,不提也罢。”听对方问及自己的来历,老妇人发出一声欷歔,心中似有万千郁结梳理不清。

他们萍水相逢在此,一个照面过去又是匆匆过客,徽濬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便静心陪着老妇人吃茶,二人就着茶水一番闲聊,不过片刻,徽濬惊讶地发现,这位老妇人语气虽不近人情,回答却头头是道,犀利机警,一言一词皆深蕴机锋,令人叹服。

因突发事况,他和属下中伏流落到晋国境内,一路走来颇是不顺心,却在毫无头绪的紧要关头得遇大智慧之人,不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徽濬欣喜至极,立即向老妇人表明了求贤的心意,许诺千金邀她同自己一同返往西川,愿意许她富贵,养她终老。

从旁添茶水的茶倌从中劝阻。她不过是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乞婆,不可轻信,更何况还是豪掷千金要为她养老送终。徽濬对茶倌的好心劝阻置之不理,一力邀请老妪与他同行。老妇人十分感激青年的知遇之恩,却道他们无缘,推谢千金之邀。

徽濬求而不得,不再强求于老妇,只是心底略感失落,饮着茶水楞楞发呆。

长途漫漫,暂作歇脚的旅客们闷闷喝着茶,时不时抬眼望一眼棚外的天色。这时候,在东方天幕上已有晓星高高升起,天色逐渐放开了。茶棚里走了一批客人,又迎来新的旅客。

老妇人和青年相对而坐,不声不响地听周围几个茶客谈论当下的时局。

天下正值百年乱世,内忧外患,各国朝廷动荡不安,梁国地处中朝,四面环邦,世人称之中梁,梁帝势微,回天乏力,其次是位于中南腹地的晋国,在今年的暮冬之末,月氏围困沩山关,北塞告急。自月氏王暴毙后,其兄高王驱逐王长子讹叶,扶持少子继位,并以新君年幼为名摄政****,无视群臣谏阻,公然毁诺,从去冬开始在沩山关驻士,与戍边的晋士遥遥对峙。

弱肉强食,张狂的月氏如猫,晋国北塞是猫爪下求生的鼠,猫玩心正浓,偶尔伸爪挠一下,待玩够了,猫就伸出利爪一扑而上将鼠吞食。月氏突袭沩山关,两军不分昼夜的交战,晋国将士顽强抵抗,沩山关最终还是失守沦陷,月氏一路南下攻占城池,北塞危矣,晋国危矣,在这紧要危亡关头,北上增援的晋国名将邕国公主却又突然病薨。

邕国公主打仗之勇猛,远在公孙之上,可惜了,英年早逝。伴随着茶客们的惋惜声,徽濬也不禁为一代女名将扼腕叹息。

徽濬是蜀国陇西人,此行前往临安,和茶倌几经打听之下,才知道茶棚外面的官道是通往京城临安的必经之路。时候不早了,他必须在约定期限内赶到临安才行,于是他起身向老妇人揖袖辞别,吩咐随从们即刻上路。

茶倌在这时迎进一群打此经过的客人,他们各要一碗解渴去乏的好茶。

本是平常的豪客,但老妇人本无情绪的脸在看到来人那一刻目光堪堪停留在当中一人身上,手中的碗倾出茶水也没有半分察觉。

这些人看上去不是一般的马队富商,因为在他们腰间的革带佩着古朴的刀剑,并非装饰所用的佩剑。在一人大声的呵斥声下,他们簇拥着一名服色艳丽的少女进来,在离老妇人不远的草席坐定。

徽濬也注意到来人。那名少女是什么来历?竟让如此多的侍从高手跟随护卫,又令老妪神情如此激动。

看她年纪不过十三上下,身量模样还未长开,妆扮却是极其奇特。一头长发乌黑发亮,服帖地披在肩后,直垂席面,宽阔饱满的额间以金箔贴饰,眼角轻晕胭脂,娇俏可爱,又不失婉约大方。她嘴角含笑,眉眼晶亮,一派贵重奢丽的南朝气息。环伺在周围的仆从们也个个宽衣大袖,腰金佩玉,气势浑然,绝非是等闲之辈。

“婆婆是见到故人了?”徽濬很好奇老妇人为何突然失态。

“啊?算是吧。”老妇人恢复脸色,放下茶碗,眼睛时不时地往少女那儿瞟。

换了新装束的元灵均如同脱胎换骨般,不再是活在田野和饥饿中的村姑,此刻的她更像是对服侍妆容要求精细挑剔的世家女字,即便她以这幅模样再回到狒狸村恐怕也无人认得出来。

元灵均习惯了别人的打量,但那老妇人让她心中忐忑不已。从进门之后就一直盯着她看,说不出的古怪。

要想知道缘由,何不亲自去问呢。细想半刻,元灵均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朝老妇人那方走去。

她停下脚步,在老妇旁边的草席上盘腿而坐,毫不拘谨。两人也仿佛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今日在此重逢,没有任何的尴尬。

“老婆婆,你会看相卜命吧。”

“为何这般说?”老妇哑然。

“我相信你会。方才从进门你就一直盯着我,既然如此,何不正大光明呢?婆婆,替我占一占此行吉凶吧,我要前去临安探望阿父。”想了许久,元灵均最终确定这一点。老妇看她的样子和江湖上那些相士骗人时故作惊讶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思考事情的方向永远和别人不同,但她这一举动也不是真的是为了看相,只是觉得有趣,又感觉心中不安想寻找一份寄托。

老妇人可不这么想。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来自面前的少女。她那细长的右眼微微眯起,带着迷惘的神情一逝而过。

“呀!”元灵均在看清老人的刹那,慢慢瞪大了眼睛。她……她竟然只有一只眼睛。

老妇人瞎了一目,仅能以右眼视物,左目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剜去的,空洞而瘆人。她究竟开罪了何等阴狠毒辣的仇家。元灵均竟是不敢正视那只恐怖的瞎眼,但她也是见惯了的,惊讶过后故作淡定地笑一笑,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等待老妇的答复。

这些人看着不一般,却都像着了魔似的疯癫。茶倌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走开了。

“小娘子是第一个,主动找我看相之人。”右眼一丝锋芒闪过。

在南朝几乎无人知道她会相面,定然只是巧合罢了。老妇暗忖。

“说说看,你要询我何事?”老妇人看着对方,希望能透过她的眼睛看到那一位。

“是我阿父,他病了,听说病情很是严重,我得尽快赶去临安,我是想如果他老人家……”

“想知道令尊病势。要是无大碍,你就立即掉头回去,是这样吗?”老妇人打断。

她怎么知道?她竟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元灵均阵阵发憷,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瞬间袭上心头。

是的,她是打算折路返回。如果没有那份苦心艾艾的旨意,她此生不去临安都极有可能。母亲死了,三姊死了,她和临安的牵连也彻底断了。

“你与老妪也算有缘,请求并非不可,但老妪为何要告诉你。”老妇人又道。

“古怪古怪,不是说你我有缘?”元灵均对此不解。

“有缘是回事,要不要告诉你又是一回事,泄露天机之道尚不可行,老妪我可是惜命得很!”

茶碗见了底,老妇人还没有解渴,在破烂的袖子里掏来掏去,掏出一根竹简,唤来茶倌,“一根竹简换你一壶茶汤,要顶好的茶。”

右眼凌厉一扫,茶倌打了个寒颤,哆嗦着伸出手去。老妇人不耐烦地敲了敲他的手板心,“快拿!”

竹简“啪”地落在茶倌手上,茶倌不识字,翻来覆去看了一阵,无非就是一根写满篆字的破竹简,正要发火,突然瞥见最末的一趣÷阁朱砂勾画,顿时神色大变:“天!这是、这是……”

老妇人摇手示意他勿要声张,茶倌连声应允,忙不迭把竹简揣进怀中,欢天喜地同老妇人道了谢,一阵风地跑出去烹好茶了。

没有几人知晓,老妇人纵横南北就靠着脚下一双破木屐和一支趣÷阁,竹简不不值钱,但上面的篆字是《纵横八略》中的字句,字字千金,外人如此认为,但在老妇人眼中,那些字在她背井离乡后变得一文不值了,如果她愿意,贩夫走卒能给,如果她不愿,王公贵胄万金难求。

元灵均清楚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刻命内侍回车队去取减妆来。

“马车上的金银物事你想取多少都行,但请你指点在下。”元灵均端正了坐姿,曳袖行上大礼,在这位素不相识的老乞婆面前。

老妇人深感诧异,她的随从们更是惊奇,要知道,这位少君可从没把谁放在眼中,即便面对的是皇帝,也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大臣们曾为此担忧万分。

内侍捧着减妆回到茶棚,元灵均打开推到老妇人的面前,满满一匣的玉璜、璎珞、宝石、琉璃、金钏、玉璧……其中随随便便一样都够平头百姓此生用度。

众人惊呼元灵均的豪爽阔绰。

“金银在身,恐怕会性命难保,老妪惜命得很。”老妇人再次强调性命之重,眉间带着几分严肃的神色。

乱世之中,孤身一人带上这些上路,难免遭贼人惦记,若是被歹人打劫,岂不是有性命之忧了。众人恍然大悟,也觉得老乞婆深藏不露的高人,都竖起耳朵听她占卦。

老妇人精挑细选一阵,拿出一粒银锞放在袖中,满足地点点头,闭目半晌,才开口道:“世道艰辛,生死难料,但你不继续向前走,风波岂会停止。冥冥天意安排你我在此一晤,老妪别无他话,便赠你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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