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锦缡想,她也不怪郎坤北会气她恼她,外界流言纷纷,说她怎样的都有。尤其是各个版本的关于她与参谋总长汪凯奇的私事秘闻,污言秽语难以入耳。那些话落进郎坤北的耳朵里,他还不得气疯了?是啊,他都端了好几家报社了,就算是北平的、南京的、上海的,与郎系八竿子打不着的报社,但凡出现这样的歪曲报道,很快就会紧接着传来报社倒闭的消息。之前郎坤北一直忍着没同她说,而这回,终于是忍无可忍了,骂她骂得这样难听……也是,有谁会想到,跟了锦澜城十几年的参谋总长,怎么会忘了锦澜城当日的知遇之恩反而恩将仇报倒戈相向了呢?锦缡也想不通,可是汪凯奇诚然是选择了帮她。这也构成了能够促成她发动这场政变的决定性力量。而另一支决定性力量,来自于暗寞。还有最主要的一个方面,那是来自于她对锦军在经济上的控制。没有她手里的那笔钱,锦军活不下去。她诚然也在庆幸着,锦澜城没有选择鱼死网破最后一搏,而那样做的代价便是,锦军散,锦系亡。邓清露看见她神色颇为复杂,终是只说出了一句话:“大小姐是我最为钦佩的女子。”“那你最钦佩的男子,是他罢。”锦缡往密牢深处看一眼。锦缡着人开了密牢的门,放心大胆地走进去坐在她对面。两人离得几步远,对于彼此都是恰到好处的安全距离。邓清露眼中的颜色渐深:“不。我最钦佩的男子,实际上应当是你们这些后生晚辈里的,郎家二少爷。”锦缡默然不语。邓清露又道:“因为他能降住我最钦佩的女子,能收服了她的心。更能不费一兵一卒坐收锦系河山。大小姐今时今日这般煞费苦心扣留锦军余下八个月的军费,又策反司令最信任的手握重权的参谋总长、特别行动处暗寞、牛少将军、江北副将,且在那一年之内已经不声不响地收服了胡明和刘敏鹏,只怕到头来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爱情总是会冲昏女人的头脑让她们做出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事情!大小姐果真是女生外向,急着提升自己在郎家的地位么?或是以此向郎少帅邀宠?”锦缡闭着眼睛,眉头也锁着,像是陷入了并不安稳的睡眠。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微不可闻:“你不也是?你那么爱他,可他不过是利用了你十几年。他那个人在感情方面最是多情又无情的。他的情全都给了柳青霜柳青霖姐妹,其余的女子,便是为他死了他也未必肯愿意多瞧一眼。我娘是,你也是。我也向来是钦佩你的,只是看着你为了这样一段永远见不得光的感情,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全部都赔了进去。也觉得惋惜。”邓清露愣一会,霎时间泪如雨下。“什么都瞒不过大小姐……司令曾说过,大小姐简直是老夫人的翻版,也是随了太太不少,却一点都不像他。大小姐只以为他恨你,却不知道他也是怜惜你这个女儿的……天下的父母哪有那般狠心的……”锦缡静静地听她说完,一直没有睁开眼。“便是这样的时刻你也是为他想着的。不过清露,要是你,你会原谅么?我不会。他不再是我的父亲,不过你放心,我自然不会杀他。你也收收心思,从今以后开始新的生活吧。我真的舍不得失去你这样的好帮手。”邓清露坐在坚硬的椅子上哭了许久,被放出密牢的时候向里边凝望着,但是什么也没看见。她转身下了石阶。锦缡身边的副官只剩了张乔,依汪凯奇的意思是留不得刘伟业了。但是锦缡不允,忠于旧主也没什么错,那些忠于锦澜城的人她都不会杀,只是很多不能再用了。刘伟业也是一路陪她走过来的人,她心里不忍,只是降了他的级,命他从秘书做起。她身边副官的位置,仍旧给他留着。迅速处理完一件件应接不暇的事务,她打开怀表看着,已经是下午五点钟,她忙收拾收拾回了西城郎府。锦缡先从郎府大门进的和庸堂。她颇意外的是郎坤北和朔儿也在。郎元山看她一眼,等着她唤父亲,然后点下头,微笑着逗弄怀里的郎朔。郎元山看朔儿见了她便要往她怀里钻,便将朔儿送过去。锦缡扑打着一身寒气,拍拍手接下郎朔,拿脸贴贴他潮红的脸蛋,滚烫的。但是朔儿并不哭闹,她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心里不自然地急起来。郎坤北一直没同她吱声,看着朔儿眼里也有几分焦虑。阮月华过来探探朔儿的额头,又摸摸他鬓间的汗意,松了口气,对着锦缡说:“朔儿自晌午起就发了热,这会吃过药发了汗没什么事了。”锦缡心里边一紧,嘴唇又贴上他的额角,湿乎乎的,看着他没往日的精神头,心里又是愧疚又是心疼。她不住地责怪自己的任性,不该硬要带着他去看雪的。回去的路上郎坤北要接过朔儿她不允,朔儿透过被子跟她咿咿呀呀的,她便轻声慢语地回应他,说的也是旁人不懂的话语。锦缡本还心疼着他娇嫩的口舌就要尝受浓稠凄苦的药汁,回了北殿算是明白了怎样一回事。奶妈自己服了药然后喂给他奶水,这便是朔儿吃的药了。只是他终究还是不舒服,哭了好半晌不肯睡觉。锦缡抱着他上下楼地逛,怎样也没能哄着他止住哭。锦缡真是恨不能跟他一起好好哭一通。她苦着一张脸,比哭还要难看许多。可儿在她身旁想方设法地逗他笑,可是鬼脸做得腮帮子都要酸掉,朔儿真的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可儿垂头丧气,求助的眼神不时瞟向郎坤北。可是郎坤北就是在隔断后边坐着,对于朔儿痛苦的哭声仿佛充耳不闻。锦缡看着朔儿哭得气噎,终于是狠不下心来,将朔儿抱进了隔断,塞到郎坤北怀里。锦缡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他的脸,看着他在郎坤北怀里渐渐平静下来,心里止不住的委屈憋闷。郎坤北托着朔儿的双脚颠着他的小身体,手掌覆在他的后背,都要整个包围住。锦缡也不明白,他也不曾说什么话,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方式,可是为什么他能给朔儿的安全感而自己却给不了?锦缡一直坐立难安的,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桃子,都要滴出汁液来,自己却浑然不知。王妈端来姜汤的时候锦缡不禁微讶。“大小姐看看,自己不是同小少爷一个样了?”锦缡嗅着姜汤的味道更是皱了眉,摸摸自己的脸竟是滚烫的。王妈不说的时候她还没有在意,这下更觉得浑身由内往外的冷。北殿里在冬季也是极暖和的,可是她都披了一件棉袍仍旧止不住的恶寒。浑身也都在隐隐作痛。她没再犹豫,接过姜汤一饮而尽。可是姜的辛辣又刺,她也只能干着急生闷气。且郎湘也一直在极力与她争取下南洋的事,郎乾南又是她心头一块病,眼见着这些日子精神也不大好。锦缡见着她心里不住地泛酸,多日以来不曾消减的内疚忧虑更像要把她吞了一样。阮月华眉头上拧出川字不曾舒缓一刻,见锦缡打扮得利落大方,便知道她又是要出去了。侍女宝薇在给她按摩头部,是缓解头痛的。锦缡看得出来她的手法不是很娴熟,便去一边的盆架子上净了手。锦缡净过手过来替下宝薇,替阮月华仔细地捋好头发,指尖轻缓地探寻她头部的几位。锦缡手劲控制得很好,温柔而不软绵,几种手法交替按摩,看着她眉心渐渐有了松动,应当是蛮享受的。阮月华觉得这是一种奇特的感受。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曾为她做这样的事。她的儿媳此时展现给她的又是最温柔细心的一面。阮月华心中想的颇多,但有一点是逐渐清晰了的,为什么这个女子总是能左右她儿子的情绪,让他一次又一次失控。她的坤北,不再是那个波澜不惊清冷自持的男儿了啊。阮月华觉得自己沉浸在这种享受之中太久了,开口对她说:“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锦缡手上一顿,又继续给她按揉起来。“婆婆……我的确是有一些事,恐怕得离开几日。但是我会尽快回来。”阮月华半晌没吱声。锦缡的心悬着,恍然发觉按错了两道穴位忙又改正过来。然后她听婆婆说:“也许等你到了我这天就会明白,儿女都是孽啊。”锦缡手一抖,转到她身前蹲下,拉着她的手,竟然一时间语塞。阮月华低低叹息:“你虽不叫我母亲,但我能感受到,你心里是把我当成了母亲的。”锦缡略一愣,点头。阮月华坐起身,往里边让一让,拉着她坐下。“你走的那两年里,逸云总会陷入回忆,与我絮絮叨叨地讲她的缡儿。她说你在她面前就是这个样子,总像一只可怜的小猫,但一离了她就会变成一只野性难驯的小豹子。可是她一管你,你就又变成了可怜的猫儿,让她怎么也狠不下心。”她看见锦缡狠狠闭了眼睛,便拿着手帕去给她擦拭,可是却没有泪水。“阿缡,我是你的婆婆,是北儿的母亲,很多话都不是我能同你说的,可是我想,若是逸云还在,她也是会这样教导你的。”锦缡喉间梗着东西,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婆婆尽管责骂我……都是我不好……”“不。”阮月华很坚定地摇头。屋子里点了安神舒缓的香,可是此刻她却没了一点困意。“我只是想着,若是你能拿出在你母亲甚至我面前半分的温柔给北儿,你们两个都肯放下骄傲,低一些姿态,你们也不至如此。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北儿为什么坚持要娶你。”锦缡很意外她会这样问。对于这个问题她心里是有一个答案的,可是她不能说出来,也不想承认真的是这样。她垂着眸子没有作答。阮月华又是一叹。“我们郎家百年基业,雄踞中国东北、西北两大方位,自问当今实力是别的军阀没法比的。我只说,阿缡,若是他单奔着你的锦系去的,那么恐怕他早已得手了。”锦缡在飞机上坐得更加头晕眼花,整整六个小时的飞行,她脑子里全都是阮月华的话。她向下俯瞰着变得渺小的山川土地河流,觉得人更加是渺小得不值一提。阮月华对她说,郎坤北是郎军的主心骨,也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只要他们两个好好的,便是朔儿也会笑得更多哭得更少,若是他们两个僵着,便是连带着他们治下的北方大地也是冻结的。阮月华还说,夫妻两个是要同心的。各自领着一股势力,若是时时防范对方,固守自己的领地不容彼此越雷池一步,那么便是爱得再深,也没有意义。夫妻两个最重要的便是彼此信任,这样的婚姻才不会是悲哀的折磨人的。飞机抵达江北荆州的时候来接机的暗寞向她转达了一个消息,很快谭洛民也拍了电报过来,上官若风与秦彤玉的婚旨已经见了报,日子定在腊月初五,彤玉是连个春节都不能在宁夏过了。锦缡回头望向北方的天空,又望向了最南端的天,小湘要离开北方飞向南方,彤玉也要飞去了。而她恐怕是要一辈子固守在原地了。其实守着北方的这一片天地,也没什么不好。这一趟来江北没有什么严峻的事务要处理,暗寞做事一向很有成效。但是她还必须得出面,正式授予岑志昂上将军军衔。郎上洋下了学没有回家,直接领着郎溶一道去了秦府。秦家上下都在忙着,虽然婚期还远,但是他们一家子是都不敢松懈的。上官若风与上官铭夫妇都在秦家,自是由秦彤玉作陪。彤玉听着佣人过来告诉她说郎家四少爷和五小姐找她,她抬头看一眼上官若风。上官若风人如其名,清俊高雅得不似人间来,他与郎坤北的行事做派很不同,总是喜欢着一身白底云纹长袍。然而仔细一比较起来,从做派到为人,他和郎坤北真是两个极端。郎坤北要多冷峻有多冷峻,他是要多热络有多热络。不过笑着的脸,总是比冷着的脸更有吸引力,也更容易诱人上当。上官若风也看着彤玉,她红着脸垂下头,站起来道一声失陪走了出去。出了屋子胸腔里吸进满满的冷冽的空气,人一下子精神不少。她一径低着头走,险些撞上一堵白墙。上官若风倚在廊柱上,笑得和煦:“走路要小心些,玉儿。”他一声玉儿唤地彤玉一个郎兄,娶妻还是要娶我们玉儿这般的淑女为好。”秦彤玉连着打了几个冷战,回头看他笑得促狭,想动手,还是忍住了。锦缡看着空降到江北荆州的郎湘,惊讶不已。她认出护送她来的不是北方的人,听着口音竟像是广东人。那些人训练有素,纪律严明,锦缡猜想必是上官家的暗卫特工了。其实也不难猜到,小湘能寻求帮助的人也只有她和彤玉。而这个时候,刚好是上官若风在宁夏秦家谈着婚事。这个上官若风还真是热心。热心到不似他平日里的作风。那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呢。郎湘一路风尘仆仆,经过乔装打扮掩盖了原本的貌美姿色,也能看得出这一路行来是不易的。只是在这之前郎湘并没有同锦缡打一声招呼,且想到婆婆和郎坤北的样子,锦缡心里还是有些戚戚然。荆州不似北方,在这样冷寒的天气里即便是官邸也没有很好的取暖设施,屋子里已经燃了几个火炉,锦缡和郎湘还是冷得很。锦缡知她此行意已决,以后再见是说不定什么时候了。她和郎湘两个偎在一处烤火盆,听她为难而坚定地说着:“阿缡,我知道这样会陷你于不义,让你与二哥甚至郎家的关系更为艰难。但是阿缡,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我一直没等到他的信,急得我都要……我便四下里托人打听,打听了快一个月,得知他在刚到那边的时候病了的。阿缡,我不是怪你,可你是有他的行踪的,你为何都不告诉我一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