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缡听着那四个字一愣,脑子里突然一片浆糊,缓了好久,才一点点分明过来,一刀两断……锦缡伸手抚上他的脸,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冰凉的。这冰凉使得她的脑子更加清明。“我所信仰的,都背弃了我,度过此劫,我当重生。所以,我和你一刀两断。”郎坤北握住她的手,将它从他脸上拿下来,用力地攥着,像是能听到她骨骼碎裂的声音。“锦缡,这一生,你莫要想着脱离了我。一刀两断,你想都别想。”郎坤北腾地起身,喊道:“来人!”立时有警卫过来,他没再看锦缡,直接吩咐道:“送少奶奶回府。”暗寞几个转身挡在锦缡前面,郎坤北回身走过来什么话都没说就同他动起手。眼看着两人打起来,锦缡喊住暗寞:“暗寞住手。”暗寞闻言突然顿住,郎坤北扫过来的一腿未来得及收回,瞬间将他掀翻,重重砸在地面的石板上。然而暗寞起身后没有再还手。郎坤北揉着手腕,像是没有打得尽兴,对暗寞不无挑衅地说道:“只管放马过来,正好我今天手痒。”暗寞闻言面色立时沉下来也没有再看锦缡,一把甩下枪又脱了外袍两手握拳朝他打过去。锦缡看着两人赤手空拳地搏击着,打得实在且都真正发了狠。郎坤北灰色的军裤白衬衫与暗寞的一身黑衣形成鲜明对比,两人谁都不让着谁,招招挥洒得淋漓尽致。锦缡看着郎坤北的打法,终于明白方才与她动手的时候他是忍让了多少。而这般打法若是放在那日大营司令部里与嘉瑞打架的时候,怕是有十个季嘉瑞都被他打死了!时间过了许久两人身上都挂了彩,但是依旧未见胜负。她站起身,专注地观着架,不知不觉地,眼前那道黑影缩小了很多,竟变成了自己的身影,就像时间倒退到自己与郎坤北在纠缠打斗,在翻转腾挪,在翩翩起舞……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同他跳过舞的,那是她的第一支舞,也是唯一一支。相对于舞蹈,她更爱学功夫,更爱学枪法,学那些能给自己以保护的东西,而不是那样华丽的舞姿。但是每一个女子都会有那样一个梦想,同一个人完成一场最华丽的舞蹈。锦缡目不转睛地看,却仍是没有看到郎坤北到底是怎样以手作刀点在暗寞的喉咙的。她再继续看着,暗寞不死心拉住他的胳膊要来个过肩摔,郎坤北先一步找到他的破绽踢向他腿弯,待他跪下去的时候手牢牢扣住他的喉咙踩住他的腿。暗寞平息一会,干脆地说:“我输了。”郎坤北松开他,拍拍手上的灰。朝锦缡这边看一眼。正要从她身边走过,袖子却被她拉住。她要说话,郎坤北想都没想直接捂住她的嘴,“知不知道你最可恨的就是这张嘴?锦缡,不论你要说的是什么,都给我咽回去。”他捂得用力锦缡说不出话来,干瞪着眼睛,等到他松开手继续往回走,她还是说了出口:“郎坤北,我不要朔儿。”郎坤北身子定住,猛地转回身提起她的肩膀:“你再说一遍。”锦缡闭上眼睛,想要把那几个字再重复一遍,却觉得胸口憋闷,像是要窒息了一样,她便一下下猛地吸气……“我是绝计不能与你生活在一起的……那么你的孩子,我不会留他在身边……况且,他的到来使我失去了娘……我什么都没有了,那就索性不留一点牵挂。生死都干净。”郎坤北控制不住自己……他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连着退后几大步,像是要缓一会才能完全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可是他的思维明显要比他自己想象的快:“锦缡,你才是真的狠!有朝一日你别哭着来求我,今日你丢弃了朔儿,那么这一生,你都不要想着能再见到他!”锦缡堵住耳朵,头重重地朝石板路上撞着,她真想将自己撞得晕过去,可是再睁眼时她看到了细碎的星子,看到了朔儿的笑脸……锦缡怔怔看着郎坤北的神情,除了愤怒之外,好像还有无边的哀伤似的。他也怔怔地望着她,像是不能确定,他又问她一遍,声音很轻很轻,也是再没有的温柔。像是哄着她说出他想听的答案。“你刚刚说,你不要朔儿?”锦缡半张着嘴,她的心已然在后悔,已然控制了她的言语。她说不出来,怎么也说不出来了……锦缡还在地上躺着,像是死了一样地躺着。然而她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人很多。郎坤北也听到声响,转头去看。然后又回头看看锦缡。他的暴怒,一瞬间消弭无形。锦缡站起身,看着那个步伐从容精神矍铄的人,她都要不认识他了。还有站在他身后的人。有汪凯奇,有牛世昌,有邓清露,有张乔和刘伟业,有柳泰来,还有一个女子,很漂亮的女子,和她很像的女子。柳华沙。那些人曾是他留给她的,她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信任着,重用着。现在那些人又站回了他的身后,就像是他借给她玩了一年的玩具,在一年期满的时候被他要了回去。邓清露宣读着续任声明,末了对她说:“大小姐,很感谢您在司令养病的这一年里对锦军的尽职尽责。现在司令痊愈,大小姐终于可以卸下负担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了。”锦澜城没看锦缡,直接对郎坤北说:“坤北,将她带回去吧,衙门不是她该待的地方。”锦缡听着那声音,哪还有一点病态?她听着郎坤北答是,父亲。然后揽住她的肩,往出走。走到锦澜城身边时,锦缡停下,侧过头看他,状似轻飘飘地问他:“奶奶死了一年,爹爹便好了么?”她看见锦澜城面上一僵,身子颤了颤。郎坤北意识到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带着她要继续走,锦缡却一把扯住锦澜城的衣袖,笑得天真:“爹爹,我还可以再这样叫您么?”锦澜城甩袖子,她的手被甩落,她就势脱离郎坤北的怀抱,绕道锦澜城面前,继续笑道:“看来爹爹是不认我了。那么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唤您一声爹爹罢!”锦缡的面色突然狠历起来,迎视着锦澜城略嫌冷酷的眼色,气势不落一分一毫:“我娘死,我怀疑的第一个人就是您!季家跨,我怀疑的第一个人也是您!只是我万万想不到,我奶奶的死,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您!”锦澜城一巴掌扇过去将锦缡打倒在地上。汪凯奇迈出一步,锦缡一个眼神吓退了他。然后她用同样的眼神扫视一周,停在郎坤北身上。看着郎坤北,却是在对锦澜城说:“可那些只是怀疑,我甚至责怪自己怎么可以去疑心您呢?真可笑!您千算万算也想不到吧,多好的一出空城计,可惜,奶奶死了……于是你顺水推舟让我接掌锦系。之后便不再管顾我的生死,将姚崇那么大的一个乱子丢给我,还有虎视眈眈的仲家父子……您这样做无非就是让我自己送上门去,心甘情愿地许下这门亲事,顺理成章地嫁给了郎坤北……”锦澜城的身子一晃,他以手扶着额,痛声说:“缡儿!不论你信与不信,杀害你奶奶的事,不是华良做的。我如何会允许他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而至于旁的,我不否认,你不是说过我会卖女儿?那么便由你来尝一尝身为一方统帅的个中滋味,我也不必费那些心思让你安生嫁过去。”锦澜城看向郎坤北。郎坤北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也罔顾他身旁那女子对他的凝视,只缄默地看着锦缡。而锦澜城话音落下之时,他的脸色渐渐冷峻下来。锦缡站起身,退后一步,“现在目的达到了,您便是要让他将我囚禁在郎府,锁在郎坤北的身边,永远威胁不到你们了……可是不论当初与锦澜明的那场较量之中,是不是你本来所愿,奶奶都死了,死了啊……”“够了!你不要再说了!”锦澜城最是听不得锦缡这话,他依靠着柳泰来的支撑站立着,本来满面的风光瞬间颓靡。“我娘真是瞎了眼!那样一个睿智女子,怎会甘愿为了你这负心寡义的伪君子毁了自己的一生!先是一个柳青霜,后又来一个柳青霖,那么她算什么?”锦缡抓住自己的头,越想越愤恨,越想越,然后都低下头或是转过身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明哲保身。暗寞,尽管你是第一杀手出身,又是锦军特工统领,你的命也依旧攥在那个人手里。相信我,他连亲娘都可以害死,连发妻都可以杀,可以亲手毁掉他女儿的一生,可以恩将仇报,那么还有什么不可以?杀了你一个还不是易如反掌!”锦澜城又一个巴掌扇过来,暗寞出手去挡却晚了一步。只是那巴掌终究没有落到锦缡的脸上,而是被郎坤北早一步拿下。锦澜城被他震得后退半步,震怒地看向郎坤北。郎坤北一挥手,暗寞看着他的手势,又转头看看锦缡,终是默默地退后。郎坤北向锦缡走过来,然后将锦缡揽在怀中,冷着声对锦澜城说:“父亲有话好好说,她的肌肤不同一般,尤其脸上,留了伤痕便是要花许久的时间才能消退。”郎坤北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怔上一怔,锦澜城身边的柳华沙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莫说旁人,就是锦缡,心里边也是一颤。很轻的一颤,在这一日之间无数次剧烈的震动之下,那轻微的一颤是如此明显。就像是冻结了的心由此打开一处缺口,有温热的泉流注入进来,使得她的心跟着一软。锦澜城似是一点也不能再提起力气,他只深深看着郎坤北,半晌颓然无力地说:“她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未必值得你这般护她。”郎坤北一只手捂住锦缡的眼睛,隔断了她猩红的眸中迸发出的滚滚哀伤与痛恨。锦缡哭不出来,可是这样的眼眸,直要流出血来。郎坤北微微垂着头,离她的耳边很近,声音也不大,但是谁都听得到:“她从来都不肯用我去护她,因为她从来不信我。可是她倾心相信的人却都还她以最残忍的背叛。她是不知好歹,只不过是因为她还做不到对待旁人像对我和朔儿一般铁石心肠。”锦缡忽然就觉得注入心房的那股暖流是带了砂子的,最初没有什么感觉,可是到了后来那些砂石的棱角便一下下割着她的皮肉,比钝刀子还要折磨人,因为最终那些砂石会一粒粒堆积,将她的心堵塞,堵到没有一丝缝隙。锦缡握住他的指尖,拿下来,转过头去看他。可是郎坤北已经直起了身,眼睛落在别处。锦缡只看得到他□□的下巴,有很短的胡茬,短到不仔细根本看不见。柳泰来知道锦澜城的身子未必能长久支撑下去,他说:“老爷,事情解决完了,我们就快些回去吧。”锦缡觉得胸腔疼得像是破裂了,她依稀嗅到了血腥味,压下喉间的腥甜,她放开郎坤北的手,声音很清浅,也很平静。“哪里解决完了?左右就捡着今天这个日子,把话都说明白了吧,我还有些不懂之处,想要请教爹爹。”“好。”锦澜城说。“外界对我的批判正是您为自己重新续任造的势对不对?”“是。”锦缡看着眼前的人,曾经对她说,缡儿,只要是你最终的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曾经在他大办婚典纳妾的那一日抛下新娘宾朋跑去救她,曾经给了她最最美好的儿时光阴,还有艳羡了世人的无边宠爱……曾经,都是曾经,曾经他是她最敬重的爹爹,她也以为她是他最疼爱的人。那么,到底是谁欺骗了她?“那我问您最后一样,笑安回国的前一天,去找怀桢的那个人,是不是您?”锦澜城背过双手仍旧说了一个字,是。锦缡笑得残忍而放肆。她从没想过她也会这般地大笑,笑道胸腔都要震裂,也震得身后的胸膛轻轻颤抖。“爹爹是不是骗了他,骗他说只要他杀了笑安就会把我嫁给他……不然不会的,我怎么也不肯相信怀桢会杀了笑安……他是为笑安死过的啊,他们是那样好的兄弟,可是怀桢也不会想到,你居然会骗他!我使你失去了所爱之人,你便要将同样的痛苦施于我身,更残忍的是,你还要来一招借刀杀人!我害死了笑安和怀桢两个人啊!我和奕奕有什么不同!她临终前,对我说,姐,我恨你。我也恨郎乾南。可是我若要活着就必须得依附于你们二者其一……如今你给我限定的路却只有郎坤北……我还不如奕奕,至少,只要她肯,我便会带她走的,我会给她留条生路的……”静默了一会,锦缡又说起来:“我也不过是在后悔,十四岁的时候,做事不够干净,没能狠下心杀死柳青霖,还劳母亲和季家动手,脏了她的手,也坑了季家。当初有求于人的事你全然不记得,不会报恩只会报仇!”锦澜城本该是暴怒的,锦缡也明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挣扎和涌起的狠历。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轩然大波都归于沉寂。他只是说:“霖儿当时还怀有身孕,是你母亲糊涂,受了季家的怂恿,起了妒忌之心,害死了她。缡儿,这件事我不怪你。”“杀人偿命,所以爹爹杀了娘……对么?爹爹伤她伤的还不够么?看着她这样悲哀得活着岂不是更好?死了不是最好的解脱么,娘解脱了,她终于解脱了……多好,能解脱,多好。”锦缡的身子软了下去,郎坤北感觉到了她的异常,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他轻声问她:“我们回去。”锦缡晃了晃头,她还是不明白的,她还要问的。“那爹爹能不能告诉我,既然不恨我,为何要害了怀桢和笑安呢?”郎坤北很急着离开似的,他忽然说:“因为从一开始,你就注定要嫁给我的。因为你是锦家的女儿,所以你必须嫁进郎家。”锦缡忽然不说话了。起风了,锦缡忽然很冷。她闭上双眼任风刀割着,她想往郎坤北的怀里钻一钻。因为她好像只剩下这一个怀抱了。只剩这一个了。锦澜城皱眉默了一会,他叹了一声,像是在为着谁伤悲。他终于说:“缡儿,我早知道咱们父女终会走到今天一步。当初我棋差一招,害得你奶奶身陷囹圄而我却不能脱身救她。你大伯与你堂哥都是我杀的,我已经为你奶奶报了仇。我与季家的恩怨,这与你无关。而对于你母亲,也请你相信,她的死与华良和华沙无关,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人造下。逝者已逝,可是生者还当珍重。而爹爹愧对的,也不止你奶奶,你娘还有你。之前的二十年我给了你太多的宠爱,如今你已经有了归宿,并且你也容不下华良和华沙,所以作为父亲,我也不得不与你说一句抱歉。我也是他们的父亲,我会用我的余生弥补对他们的亏欠。而对于你,缡儿,如果你还愿意认我这个爹爹,自然是好。如果你非要逼着我做选择,那么我不得不放弃你。”之后锦缡被关进了北殿。北殿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可儿陪着她,没有郎坤北,没有朔儿。强撑着回去之后没多久,锦缡便开始呕血。可儿吓得大哭,拍打着门窗,可是都被封得严实。许是她闹出的动静大,没过多久果真来了医生和护士,照着西医的法子看了半晌,怀疑是一种传染疾病,名为结核。医生建议锦缡立即入院,锦缡烧得迷迷糊糊的,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感觉嘴里的血腥味让她无比的恶心,恶心到反胃。但是肚子里边空空荡荡的,她便一直干呕着,呕出的却都是血。可儿吓得都要站不住,医生也被她恶化的病情吓得变了脸色,急急忙忙出去请示。她感觉到北殿封死的门敞开,有沉重而迅捷的脚步声传来,是军靴敲击地板的声音。她还听到医生紧张的话语,断断续续的“少帅……疑是结核……传染的……不可靠近……”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了句什么,她只是觉得熟悉,却怎样也辨认不出是谁……随后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很结实很僵硬,僵硬到紧张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