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芙蓉堂落了锁。那扇上了年头的红杉大门应当是再也不会敞开了。
老太君头七一过,丧事落停。
整个锦宅依旧笼罩在愁云惨淡之中。
葬礼那一日锦缡的一病,是得了多方的照拂。老管家锦全肿着眼泡,抱来了一盒又一盒名贵的药材。锦缡强撑着精神歪在沙发里头听着。
“这盒子里头装的是季太太送来的五十株百年老参,是特地从关外白山运来的。季太太说大小姐您身体底子弱,必须好好将养,吩咐了老奴定要亲自监管着,每日熬了参汤进补。”
他又拿过来一方金黄色的锦盒。锦盒不大,里头用隔断分成了四方格子,每一方格子底下都是用最柔软的金色缎子做的底,端端正正地坐着四个色泽外观皆是一般的血燕。
锦缡坐直了身子,问锦全:“这个是谁送的?”
锦全小心翼翼地又将盒子盖好,轻轻放在茶几的中央,才开口答话:“这两对血燕可是不易得,当真是燕窝中的极品。张大夫还愁呢,大小姐如今血贫气虚该是用些什么药材最好。而这血燕就不一般了,滋阴补虚功效极佳,最适合大小姐现在进补。这个是郎府差人送来的,也没捎带什么话。大小姐,可是有何不妥?”
“别的也都罢了,那盒血燕先放着吧。全叔,还得劳烦你到府库里走一趟,只管挑几件最好的宝贝给郎府送过去。”
锦缡叫来可儿,命她去取那个福袋璎珞来。锦缡捋过璎珞上的流苏,从小巧精致的福袋里头取出三枚金钥匙。
她将钥匙交给锦全。“全叔只管取了便是。”
锦全不敢接:“哎呦大小姐这恐怕不成,这府库的金钥匙从来都是老夫人和太太分管着,不能交到旁人手上的啊!老奴不敢接啊。”
锦缡示意可儿,她把钥匙拿过去塞到了锦全手上。“全叔不必推诿,全叔看着我长大的,现在锦家……”锦缡抬头四处望了一圈,她说:“现在的锦家,怎么让我觉得像是……家徒四壁了呢?光秃秃的静悄悄的,一点人声都没有了……全叔也知道,我自小依赖您这样的长者,如今这锦家,除了爹娘,也就剩下全叔了。全叔我都信不过,那我还能信得过谁?”
锦全也随着锦缡的视线望了一圈,顿时老泪纵横,连连点头哽咽着下去了。
锦缡还在沙发上愣着神,听见来了婆子捎话,说是老爷命人过来接大小姐。可儿在外边应对着,问道要去哪里,那婆子低声说不知,只知道是军队里头来的人。
锦缡跟着张乔一路到了衙门,看见父亲坐在办公桌后边,竟像是一夜白发,苍老了许多。
锦澜城点头示意锦缡坐下,没多说别的,直接将一封点着红漆的信函递给锦缡。
锦缡拿在手中反复地看,又是北平发来的公函。红漆已破,她从信封中取出了信纸,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鲜红的中央政府印花。
“兹委任锦氏嫡女锦缡任宁夏、山西、陕西、江北四大军区总司令,于葵丑年五月二十二赴北平行就职典礼。”
锦缡猛地抬头看向锦澜城:“爹爹,这……”
她显然惊愕万分,没有想过父亲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离任,更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我意已决。从此以后,锦家,锦军,就全交给你了。”
锦澜城又道:“爹知道这并非你所愿,可能一切也来得太过突然。但是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也不必在乎早或是晚的问题了。如果要怪,就怪爹自私这一次吧,爹实在是……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锦澜城扶住额头,拇指粗粗揉几下太阳穴。他闭着眼,眉心拧成了‘川’字形。锦缡知道,父亲这一次所受的打击是最大的,他的头疾这一次犯得不轻。
锦缡想去给父亲揉一揉头部的穴位,可是她是真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他们的这一家是都病倒了。母亲的嗓子发了炎症,每日间地请来西医看诊,洋药片也吃了,针也扎了,虽是见了好,但总归是没有大好。而府里一切的往来应酬交代打点自然都得是锦缡负责。
她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只是会难以抑制地害怕。
锦缡只觉得胸口沉闷,针刺般的丝丝痛楚又要传来。她试探着一点点伸出手,指尖一片冰凉。就像是那天握在她手里的半截犀牛角的梳子。她都不曾在最后一刻握一握奶奶的手,连拥抱也没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她只知道,那是她穷尽一生,再也无法触及的温热。
父亲也是了解她的。从她十四岁那一年开始,真正地了解了她。那一年,科举废黜,文官没落,父亲去了北平,回来时一行人中多了个供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职位的柳青岚,站在柳青岚身边的是他的妹妹柳青霖。那是个弱柳扶风面若桃花的美丽女人。也就是那一年,父亲从紫禁城请来的老太医张连成说,母亲再也不能诞下麟儿。
那一年,她刚刚读中学,也开始了她在锦澜明手下逃亡般的日子。第一次躲过暗杀,她在父亲怀里哭得惊天动地。
半年后,一直留在锦宅的柳青霖有了名分。就在父亲纳妾的当日,她第二次死里逃生。父亲抛下了柳青霖和在场的一众宾客,跑到了她出事的地点,那是在去学校的路上,街道周围的店铺被火药炸毁,炸死了不少的路人。父亲从死人堆里一个个地扒着,找着,他一句话不说,一声缡儿不喊,只是像是疯了一样地寻找。
最终看见那个呆呆立在墙角的她,看着她满手的鲜血满脸的灰尘。父亲说了四个字:“真好,真好。”
她的脸上全是炮火灰尘,对父亲笑了笑,露出了两排白得很扎眼的牙齿,然后从他身边走过。
那之后的日子平淡地流淌着,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父亲知道,她变了一个人般,变得让他难受。她开始不回家,下了课就整日间的同郎湘赖在秦家。要么便去季公馆,倒是从不去郎家。
那阵子她躲着父亲,连带着也躲起了奶奶。唯有一次晚饭间,她略略用过一点便要退下。老太君也放下了碗筷,对着还未用完的父亲母亲和奕奕说声都下去,桌旁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老太君默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话:“至亲的骨血不能有了嫌隙。”
她仿佛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于是她去找她的朋友,暗寞。她知道,无论她有什么要求,暗寞都会无一例外地答应她。并且,他都有能力做到。
仍旧是那一年,做了两个月姨太太的柳青霖失踪了。父亲压抑着怒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倨傲倔强的神情,同样藏了火焰的眸子。她直截了当地承认是她做的。父亲瞪她半晌,问她:“谁教会你这些的?小小年纪,如此刁钻善妒,不择手段,将来谁敢娶你?”
“那便不嫁!”她吼得更大声,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颤抖,一张脸连带颈子涨得通红:“没人教我!您以为是娘教我这样做的对吗?她跟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就因为个柳青霖,她在您心中竟这样不堪了吗?”
父亲第一次打了她,却没止住她喷薄而出的怒言:“我只为娘悲哀!一辈子一条命都系在男人身上……”
“锦缡!你给我住嘴!”
她忽然就收了声,仰起的小脸上一道道红肿淤青,她也不理,只管瞪大眼睛看着父亲,活像只小豹子。
父亲终被她看得受不住,站起身负手踱步,强自平静着心绪问她:“那我问你,你可否承担得起后果?”
她怔了怔,苦笑:“父亲可是要杀了我为她复仇么?”
父亲快要平息的怒火终于又升腾起来:“锦缡!我是你爹,你……你是怎么了你?混账!平日里看不出来你竟也能这般混账!对着自己亲爹也能说出这番混账话?都是我教出来的好女儿……好,既然如此,从明天开始,你便给我好好地学,学着处理军务政务!我锦澜城的女儿,果真是个极要强的性子!如此,原本该是你挑起的担子我何苦苦心孤诣另寻出路?何苦来倒惹你恨我这个父亲?天意如此,我想将你养成个无忧无虑的闺阁小姐怕也不能,到头来还要你怨怼我,说我为了家族利益,连女儿都肯卖!”
她听着父亲暴跳如雷的话,嗓子发紧。也不是不怕的,这是唯一一次,父亲打了她,对她这样怒吼着。
时间匆忙,锦澜城并未在宁夏放出卸职的消息,这消息要直到锦缡到达北平之后才会放出来。眼见着离五月二十二不远了。
锦缡强迫着自己灌下了一碗碗的参汤补药,她的身子也好了很多。她忙着整顿一番,于五月二十一匆忙启程去北平。这一次锦澜城没有一同出行。锦缡带着参谋长汪凯奇,秘书刘伟业,可儿等人上了飞机,另外由邓清露派出机要处特工组的两队人。一队人提前出发,另一队垫后。
自打上了飞机锦缡就一直与汪凯奇一处忙着。锦缡说:“又不是让你在做苦力,累了便下去休息吧。”
汪凯奇笑道:“没关系。”过了一会,他又抬起头:“大小姐。”
锦缡放下了手中的文件,看向他。
汪凯奇直了直身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应该改口叫司令了。”
“我知道你们都这样叫我爹叫习惯了的。”
虽然年纪轻,但汪凯奇也算是个最善于交际的政坛老将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新晋的女司令面前他总有些放不开,总觉得有点紧。
“那也得叫司令了,尤其在军中,我若是唤你大小姐,那些将军们可不会答应。现在还真得以前练一练,要不然到了仲家可不能让人家看了咱们的笑话。不过大小姐……”
汪凯奇说完自己就没忍住笑了出来,锦缡也笑了。
汪凯奇用劲摇摇头:“司令。”
锦缡嘴里含着咖啡,她闭着嘴“嗯”了一声。
汪凯奇又说:“不过我倒是觉得大……司令太给仲梓桦面子了,其实这个授勋仪式还真就没有多大必要。”
“我此行不止为此一事的。”
“大小姐委实不必亲自前往,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烦恼。”
“汪参谋长可是听说了社么?”
汪凯奇反而坦荡地看着锦缡,直言道:“不,司令。有些事不需人言便谁都明白的。仲魏昭之心,别人也不是没有。无论是司令本人,还是司令坐的位置,都是一如既往地炙手可热。许多年前就是如此,今时今日恐怕更胜。只是更多的人知难而退,剩下的肯迎难而上的便都是大小姐必须防备的。那些人中有不择手段的,有深不可测的,也有仲魏昭这样无事献殷勤的。哪个都不是简单人物,大小姐着实要当心。”
锦缡心下是终于能体会到父亲对这个年轻却老练的参谋长又爱又恨的心情。只是他肯如此直言不讳地与她谈论这样的事,且把她个人的私事归为锦系公事的行列之中,锦缡是怎样都不会舒服的。
她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语气也略带了薄凉:“那你倒说来听听,那深不可测的是谁?”
“郎坤北。”掷地有声的三个字。不是说话者的坚定态度使然,而只是因为这三个字,原本毫无关联的三个字,组合到了一起,代表着一个人。从此这三个字不仅有了生命,更与生俱来地带有一种威慑,一种力度。
锦缡心弦一颤。
汪凯奇难掩担忧之色继续说道:“我只看着这次他肯这样尽心尽力地出手相帮必是有所图,但愿只是我想多了,不然……”
锦缡转头看向窗外,不再做任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