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湛望着大厅中一片热闹,众人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他却无法融入其中,仿佛隔绝在外。
封家亲友聚集一堂,每年总少不了各种各样的应酬。封湛常年出使外邦,对家乡的习俗反而不太适应,加上最近发生的事情,更是心烦意乱,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喝喝酒。
又与客人对饮一杯后,他站起身,向父母告了个罪便走出了客厅。在寒冷清寂的花园中站了片刻,封湛抬步朝府外走去,一路走出家门,独自漫步在夜色中,不知不觉走到了卓凡暂居的屋舍前。
周围的人家都很热闹,说笑声不时传来,唯独卓凡的屋舍安静异常。
难道“他”不在家?封湛本想敲门,但想到卓凡对他的冷淡,便决定直接翻墙而入。民宅的围墙一般只有一人多高,轻轻一个借力便翻过去了。
双脚落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踏雪声。封湛一眼便看到坐在堂外石阶上的卓凡,“他”双手捧着酒壶,搭在膝盖上,脑袋靠在壶身上,身体缩成一团,本就瘦弱的身体显得更加娇小。
除夕之夜,竟然孤身一人,“他”没有家人吗?
封湛缓步朝“他”走去,发现“他”忽然抬起头,双目含泪,一脸脆弱的模样,不待他说话,“他”已经飞身朝他扑来,张开双手紧紧将他抱住。
封湛身体一僵,顿在原地,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年,只感觉一阵揪心。
“卓凡?”他轻轻唤了一声,少年却像没听到一般,安静地靠在他怀中,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
封湛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放下,将“他”揽住,无声地给予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雪花落入衣襟,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封湛拍了拍他的肩,打破沉默道:“卓凡,你还好吗?我们先进屋去吧,天气寒冷,在院中待久了容易感染风寒。”
怀中少年似乎僵了一下,抬头望着他,表情从茫然转为惊愕,而后猛地退开:“怎么是你?”
封湛摊手,无奈道:“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谁知一进院子就被你抱住了。你在等谁?”
戚夙容暗自懊恼,自己喝酒喝出毛病了吗?居然把他错认成锦云。
“你怎会知道我住此处,你派人跟踪我?”
“抱歉,你总是拒绝我,所以我只有自己行动了。”封湛一边说着一边往屋内走。
“等等,我没打算招待你。”戚夙容快步跟上,将他拦在门口,“今天是除夕,你不在家中陪父母,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你也知道今天是除夕,那就开心点吧?过来陪我喝酒。”封湛对“他”那一脸逐客的表情视而不见,揽住“他”的肩膀便将“他”带入屋中。
戚夙容挣开他的手,退了好几步,不悦道:“寒舍简陋,招待不起封大人,还请大人高抬贵脚,离开我家。”
封湛自顾自地坐在炕上,然后拍了拍桌案,笑道:“别这样,你不也是一个人吗?我来都来了,如此赶人岂不太过绝情了?”
戚夙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
封湛拿起炭火上温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很显然是打算赖到底了。
戚夙容犹豫了片刻,踱步走过去,盘膝坐在封湛对面。
“卓凡,你的家在何处,家中还有亲人吗?”封湛问道。
“当然有。”
“那为何大年也不回家?”
“与你无关。”戚夙容别过脸,望向窗外。
封湛凝视着“他”的侧脸,又问道:“你是否是因为顾锦云,才对我如此冷淡?”
戚夙容心头一惊,本想否决,随即心念一转,改口道:“没错,顾大哥夫妻如今双双失踪,想必与你脱不了关系。”
封湛苦笑:“确实与我有关。”
戚夙容没想到他会承认,颇为意外,又道:“你做了什么?他们现在何处?”
“我亦不知。”封湛叹道,“你可能不相信,我对自己这三四个月来所做的事,甚是疑惑,完全有悖于我平时的为人。我并非想推卸责任,做了便是做了,大错铸成,已无法挽回。如今只希望他们平安无事,否则我必然会内疚一辈子。”
“他……他们的下落,你真的不知道?”戚夙容不死心地确认。
“不知道。”封湛沉声道,“我从顾锦云身边带走了夙容,却没能留住她。等我派人去找时,两人都失去了踪影,他们应该是遇到了其他意外。”
“其他意外?”戚夙容喃喃自语。虽然封湛所言并不能全信,但她觉得此事可能真的不是他所为。
“卓凡,”封湛突然道,“你不是擅长卜算之术吗?为何卜算一卦?”
戚夙容愣了一下,心下苦笑,还真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哪里会什么卜算之术?
等等,她虽然不会,但她师傅会啊!戚夙容眼中一亮,暗骂自己蠢,居然忘了师傅这尊大佛,傻傻地等了这么久。仔细想想,师傅想必已经算过了,却一直没有提点,可见锦云生还的可行性很大。否则师傅不会由着她忙活,又出钱又出力,显然是认为她所做的事并非毫无意义。
如此一想,戚夙容豁然开朗,眉宇间亦透出了几分喜色,如寒梅绽放,霎时动人。
封湛看得发呆,那种熟悉的悸动再次袭上心头。眼前的少年与夙容一样,拥有吸引他的特质。他从儿时见到夙容的第一眼开始,便深深将她刻印在心中,并且恋慕了许多年,一直不曾改变。他对夙容一见钟情,对眼前的少年,亦是……如此!
封湛心脏骤跳,有些慌乱。两人的相貌气质虽相似,但性别截然不同,他怎会同时对他们产生感情?更可悲的是,两人都是他得不到的人,夙容已嫁作人妇,而卓凡是男儿身……
“如何?是否算出什么?”为了驱散自己可怕的念想,封湛开口询问。
“嗯,有些眉目。”戚夙容看向他,脸色难得缓和了几分,“多谢你提醒。”
“有何可谢?此事终究因我而起,若能够找到他们,我至少还有弥补的机会。”
“我想他们并不需要你弥补什么。”戚夙容平静道,“只要你不再加害他们。”
“我很嫉妒顾锦云,不甘心夙容选择的是他,而不是我。”封湛斜靠在炕上,淡淡道,“我记得你给我算过姻缘,‘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痴情未可留,白头空孤守’,两句话断言我会孤守一生,如今看来,倒算是应验了。”
“此言有误。”戚夙容说道,“你如今家有娇妻,怎会孤守一生?”
“但你应该知道,这段婚姻非我所愿。”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既已结为夫妻,便应当相互扶持,相互理解,同舟共济。身为男子,不能没有担当。妻子若无过错,你便应该尊重她,爱护她,而不是处处埋怨她,厌恨她。当初你娶她,或许是被逼无奈,但这也是你自己做下的决定。”戚夙容徐徐道,“我帮你算姻缘时,还说过一句话,‘强求不可得,不如小退一步’,封大哥,放弃一段无望的感情,或许能收获另外的惊喜。你,为何不试试呢?”
封湛定定地望着“他”,握着酒杯一动不动。
戚夙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当此时,屋外鞭炮齐鸣,深暗的夜空被照亮,色彩缤纷,霎时热闹。
子时一过,又是新的一年。
待鞭炮声逐渐淡去,戚夙容道:“时辰不早了,你该回了。”
封湛缓声道:“我还能来吗?”
“我若拒绝,你会不来吗?”戚夙容反问。
封湛哈哈大笑,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起身道:“如此,那便告辞了。”
他转身朝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便感觉一阵晕眩,他迅速扶住门框,勉强没有摔倒。
戚夙容见状,上前几步:“怎么了?”
“没事。”封湛定了定神,继续向外走,但还没走出院子,便一头栽倒在雪中。
“封湛!”戚夙容快步走过去查看,却见他已经陷入昏迷。
没办法,只得费力将人拖回屋中,让他躺在炕上。这大过年的,又是深更半夜,肯定是找不到大夫出诊。
她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和鼻息,似乎并无异状。戚夙容皱了皱眉,想着是不是该去封家报个信,让他们把人接走?但她实在不想与封家人接触,他们肯定会盘问她,到时解释起来,很是麻烦,而且还容易节外生枝。
算了,先让他在此睡一晚,待明日再作打算。
戚夙容给他抱来一床被子,帮他改好。虽然对他心有怨念,却不能任由他在自己家中出事。
安置好封湛,戚夙容也回房去休息了。
半夜时分,万籁俱静,原本昏睡的封湛突然睁开眼,摸着额头坐起身,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诡笑。抬头四下打量了片刻,视线最后落在戚夙容所在的房间门上。
“真是愚蠢,自己想要的东西,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封湛不屑地低喃。
次日清晨,戚夙容从睡梦中醒来,稍作整理,确定没有破绽之后便走出房间,去查看封湛的情况,却见他已经醒来,正坐在炕上喝酒。
“你好了?”戚夙容问道,“昨天为何会突然昏倒?”
封湛摸着胸口道:“大概是毒性发作了。”
“毒性?”戚夙容一愣,“你中毒了?”
封湛耸耸肩:“是啊,拜顾锦云所赐。”
戚夙容之前听封湛说过,锦云也给他下了毒,本是将信将疑,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给你下毒?什么毒?”
“不知道。反正每隔几日便会发作一次,找了许多大夫,都治不了。”
“可有生命危险?”
“当然。按照顾锦云所说,我估计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戚夙容默然,一时无语。
封湛见‘他’如此模样,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又正色道,“之前我毒害他,如今一命还一命,也算扯平了。”
“你也不必太过悲观,此毒未必无解。”戚夙容此时心情复杂,既有怨,又不忍,毕竟他们从小便认识,交情甚笃,他又对她有恩。若封湛之前的性情大变,真是一种疾病,倒也情有可原。只要锦云平安无事,她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戚夙容想着,反正她要去云雾山找师傅,不如顺便将封湛带过去,让师傅帮他诊断一下。以师傅的神通广大,即便是皇帝亲临,怕也奈何他不得。
打定主意,戚夙容开口道:“这样吧,我今日打算去见一个人,他或许有办法帮你解毒,你不如随我一块去。”
“哦?”封湛好奇道,“何人如此厉害?”
“去了你便知道了。”戚夙容不欲多言,转身准备去打水梳洗,走到门边又回头道,“你记得给家里报个信,免得他们以为你出事了?”
封湛笑道:“多谢关心。”
望着卓凡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封湛心情甚好。
两人各自梳洗完毕,吃了些早点,便雇上马车前往云雾山。
马车中,封湛挨着戚夙容身边坐着,时不时靠在“他”耳边说话,举止亲密。
戚夙容碍于自己的男子打扮,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尽量离他远点。
这时,马车一阵颠簸,封湛顺势捂住胸口,一脸痛苦。
戚夙容没有去扶他,只是伸手虚托,以防他跌倒。
封湛突然抓住她的手臂,似乎是借她的力量稳住身形。马车又是一颠,他手上用力,将戚夙容拽倒,两人滚作一团。
“啊!”戚夙容后脑磕在木板上,只觉一阵晕眩,身上又压着一个男人,呼吸有些困难。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封湛摔在她身上时,嘴唇擦过她的下颌。
“你快起来!”戚夙容用力推了推他。
封湛充似乎没有听到,将头埋在她颈边,嘴里发出痛苦的低吟,身体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动弹不得。
两人亲密接触,姿势暧昧,戚夙容不知如何,气恼得双颊泛红。
“你……”她转头,想要叫他移开身体,不想封湛突然抬起头,两人的嘴唇正好贴在一起。
封湛眼神一暗,假装毒性发作,一口咬住她的唇。戚夙容痛呼一声,他的舌头顺势探入。
戚夙容猛地别过脸,怒道:“你做什么?”
封湛全然没有理会,只是作痛苦状,压在她身上吃了好一通豆腐,才恋恋不舍移开。
戚夙容见他倒到一边,立刻起身退开,捂着嘴,狐疑地盯着封湛。
封湛有气无力道:“抱歉,我并非有心冒犯。”
戚夙容不发一语。
他又道:“反正都是男人,大不了下次让你亲回来。”
戚夙容别过头,冷着脸不再看他。
封湛躺在地板上,用舌头舔了舔嘴角。嗯,味道不错,难怪“他”会念念不忘?这少年身材纤细,抱起来十分舒服,皮肤也很光滑,那似嗔似怒的表情,实在勾人。
戚夙容已嫁作人妇,想春风一度,必须大费周章,但卓凡不一样,他是男子,即便日后成亲,也没有妨碍。他们见面的机会多的是,随时可与之欢-愉。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想先试试勾-引他,若能得到他的心便可水到渠成了。
两个时辰后,马车抵达云雾山的山脚下,封湛主动付了钱,然后跟着卓凡朝山上走去。
他四下环顾,暗自猜想这云雾山上会有什么高人?卓凡与此人有何关系?
不过片刻,两人抵达半山腰,此处有一个小山村,云游子住的地方在小山村的东北角,此处原来是给猎人歇息之用。
“师傅。”戚夙容在门外喊了一声,久久不见回应,推开而入,屋中空无一人。
“他大概出去了,我们在院子等等吧。”戚夙容让封湛去院子中坐着,自己则去厨房烧水。
封湛看着眼前这破旧的木屋,皱了皱眉,实在很难想象什么高人会住在如此破烂的地方,京城的贫民窟都比这里整洁宽敞。
他却不知,云游子才初到此地,与村民尚未熟识,屋子自然无人帮忙休整。
戚夙容烧好水,泡上茶,与封湛一起坐在院中等待。
封湛随意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意外,看向杯中的茶水,茶叶色泽鲜嫩,茶水澄澈,香气怡人。他出使多国,自认见多识广,却也从未喝过如此上品的清茶。
“这是什么茶?”封湛问道。
戚夙容回道:“清雾茶,乃此间主人云游子所制,世间独一无二。”
“确实与众不同。”一般的茶,香则香矣,却不像此茶这般提神清目,令人精神爽利。
品过此茶,封湛收起轻视之心,真正对这位云游子大师好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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