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房间就在前面了,虽然是中午,但是昏暗的日光不能够照亮他的房门,所以面前的桦木房门显得幽暗而阴森,好像一只荒古野兽的血盆大口,正迫不及待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这房门和这座宅子多么相似啊,同样的阴森冷寂,同样的吞噬着可怜人的生命和青春,并在吃光了他们的血肉之后不吐出哪怕一根骨头!”岑护儿这样想着,对守护在门口的家仆点了点头,轻轻叩响了父亲的房门。
一下,两下,三下。
“进来吧。”父亲的声音,浑厚而阴沉,好像一只鳄鱼,潜藏在泥潭沼泽之中,准备猎杀所有被水源吸引的动物。
流泪的鳄鱼,看似温柔宽厚,其实暗藏杀机。
“你总要面对他,你必须面对他,若是你不能面对他,你将如何向他、向这个宅子、向这个家族复仇呢!”岑护儿暗暗告诫自己,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冠,慢慢走进房间,轻轻说道:“父亲。”
“你来了。”
父亲坐在一张翘头案上,因为阳光实在不足,所以他面前点燃了一盏油灯,豆大的灯火并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仅仅足够使父亲和他面前厚厚的账簿清晰可辨。这倒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父亲就不会注意到岑护儿眼中的恨意。
岑护儿自认为演技不如柳公,所以他决定利用一切机会隐藏自己,而不是在父亲面前大秀演技。
“来的路上还顺利吗?”父亲用温柔的声音询问。若是一个不清楚内情的人,还会被父亲温柔的语气和关怀的神情打动,认为后者是一个世上难得的好父亲,一个关怀儿子的好父亲,可是自从岑护儿亲眼看到这个男人逼死了一户还不起高利贷的人家之后,他就再也不相信这个男人的每一句鬼话了。
这个男人可以一边微笑着告诉你“没有问题,晚一些还钱也没有问题”,一边动用地痞流氓绑架你的家人,并告诉你“每过一天不还钱,就把你老婆孩子的手脚切掉一个”。
是真的切掉,而且每天只切掉一只手或者一只脚,绝不多切,也绝不少切,从这一点讲,诚实守信是他为数不多的优良品质。
他有狼的狡猾,虎的凶狠,豺狼的坚韧和鬣狗的贪婪。这个男人一生孜孜以求的只是扩大他的财富,扩张他从祖辈手里继承得来的财物。而他也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子代,因为在他担任家主的几十年间,岑家的财富扩张了至少有十倍之多,土地则约有三倍。
至于这些财物上面沾满的鲜血,没人在意,没人注意,没人介意。
只是,那些缠绕在财务上面的冤魂,真的不会发起复仇吗?这些贫民脆弱而渺茫的呼救和咒骂,真的就这么无足轻重吗?
无人回答,也许只有到了那最终审判的日子到来,这一切才会有一个了解。
而岑护儿希望,这个审判由自己来执行。
岑护儿听了父亲的问话,暗暗想着父亲的罪状,一边用最恭敬的声音慢慢回答:“回禀父亲,路上不太好走,但是勉强还能通行。就是路边的受灾农民太多了,几乎每走几步路,就能看到一户受灾的民众。”
“哦?”父亲将厚厚的账簿放在桌子上,露出了他的脸庞,用眼睛看了看岑护儿。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的脸,他脸上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了,孱弱的皮肤不足以拉动他脸上的赘肉,所以随着他的话语这些赘肉就在空中不住地摆动。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他的眼角和下颌也被细细密密的纹路充满,这些无不说明他是一个年老的男人。然而,你若是看看他的眼睛,你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老人他的眼睛依旧锐利,依旧充满了指点财富的豪情和控制力,他的眼睛中依旧流露出对于财务的无穷渴望,依旧保留着对于夺取他人财物的无限激情。
一个渴望获取别人的财物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老人。
老人是温和的、可爱的、仁慈的,绝非贷出高利贷然后用别人家人的性命逼债的人。
父亲用他那豺狼一样阴森的眼睛看着岑护儿:“你告诉我,你看着这些农民,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岑护儿喃喃自语,他一时不知道父亲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答案,但是他知道这是一次考验。
若是他能够通过这次考验,他就将进入岑家的决策高层,成为岑家财富的拥有者之一,这也将大大推进他的复仇进度。
“我看到难民,我看到了好多嗷嗷待哺的嘴巴,我觉得,作为新任的乡村议员,我应该联合本地乡绅施粥,让这些难民活过冬天,也不失朝廷教化之恩德。若是有那积极赈灾的乡绅,我会上报朝廷,给他旌德表功。”岑护儿将自己获得官职的事情说了出来,他觉得这样做,哪怕是说得不够好,也能让父亲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父亲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其中既有一丝欣慰,也有几许失望,正面的欣慰和负面的失望同时存在于一个男人的眼光中,这让一直仔细观察父亲表情的岑护儿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我说的既对又不对?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我怎么可能既说对了,又说错了呢!
岑护儿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着父亲眼中的耐心逐渐消失,他知道,若是不能再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或许今天的对话就要结束了,而他的复仇计划也将遭到严重挫折。
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绞尽脑汁去想,去考虑自己为什么会说错。
突然,他灵光一现。
我怎么不可能同时既是对的,又是错的呢!
若是我的利益和父亲的利益是冲突的,这当然是既对又错了!
这样想着,岑护儿冲口而出:“若是站在父亲的立场上考虑,这些农民可都是行走的地契!”
父亲咧开嘴笑了,笑得好像一只鳄鱼:“你说的不错!”顿了顿,他看到岑护儿没有继续说话,又慢慢说:“天降大灾,对于所有人都是灾难,但是有些人就能把这灾难变成好事!穷人家无隔夜之粮,只要一天没工作,家里就得断顿,只要遭了灾,就得借债度日!可是咱们不一样,咱们是大家,是豪族,家里有堆积如山的粮食,哪怕是他下上个十年八年的大雪,也少不了咱们的吃的!所以说,这就是个好时机,是咱们兼并土地的好时机!”
何等的歹毒,何等的聪明,何等的善于捕捉时机啊!
岑护儿在心里赞叹着,又想起了柳公对于地主阶级的描述:“他们对于土地的渴求是扎根在骨子里的,他们生命的最大意义就是扩展自己的土地所有权,虽然他们的努力注定是徒劳,因为从来都是铁打的土地,流水的地主,可是他们仍旧不能改变自己的宿命!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这些人不在乎使用哪怕最恶毒、最卑鄙、最下流的手段,不惜因此让取得的地契染上殷红的鲜血!中国自秦汉以来两千多年的君主史注1,就是这一场地吃人的历史的不断循环、不断重复!”
“他说得是多么好啊,看看眼前这个老男人的行径,可不就是一出活生生的地吃人!”岑护儿在心中感叹着柳公论断的精到,一边努力思考着自己的对策。
自己的利益和父亲的利益是冲突的,因为自己要做一个好官,要救济乡里,要让大黄庄少饿死人,以便自己未来升迁而父亲却希望死的人越多越好,这样他才能尽可能多的占有土地。最好是大黄庄的人全部死光,这样他就好全部占有这一带的土地!
柳公说过“经济利益之争不可调和”,眼下自己和父亲就处在这样的局面中,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岑护儿苦苦思索着,一时没有说话。
父亲见到岑护儿没有说话,用嘲讽的语气说道:“怎么,觉得我做得不对?”
岑护儿连忙解释:“绝对没有,孩儿只是,孩儿只是”面对这个阴狠又狡诈的男人,年轻的乡村议员语无伦次。
“嘿嘿,我知道,要是死的人太多,在上面不好看,这样你就当不了这个芝麻大小的乡村议员了。”父亲阴笑着,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执意要赈灾,不允许地主兼并土地,你觉得能活多久?”
注1:这里作者没有使用“封建制度”这一名词,因为马克思所谓的“亚洲生产模式”“封建社会”本身就存在很大的问题,遭到了很多后来学者的批驳,它们不仅没有反应出中国古代生产关系的实质,也不能准确勾画古代社会的权力分配状况。为了准确起见,这里使用了“君主史”“君主社会”这一有些大而无当的名词,特此告知。若有不同意见,欢迎在书评中提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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