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纤夫们会如此惊讶,识字在江南或许不是一件让人大惊小怪的事情,毕竟江南老妪、贩夫走卒都能吟咏几句诗歌,讨论几篇《论语》,但是在经济虽好,文教却不够发达的山东,识字就是一件极其重大的事情了。
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识字具有更加深远的政治意味:识字就能读懂朝廷的政令,识字就能读懂官府的判词案卷,识字就是可以直接和士大夫阶层对话的阶梯,识字在这个国度,就是通向上层的一架梯子!
在藩镇割据、武人称雄的时代来临之前,识字或许不能保证你可以走入上层,但是不识字却是万万不能的。
更何况,眼下识字的不是别人,却是一直被人看不起的大头兵。
都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说的仅仅是下层士兵,作为军事贵族的上层军官具有世袭职位的优待,还是很让人向往的。而下层士兵世代为军户,不仅要承担沉重的军事负担和经济压力,更是不得从事商业、手工业,就连这个时代改变命运的最重要的途径科举考试也不允许参加。是以,不会有人抢着去当兵——只要不是实在穷的吃不起饭,没人愿意放弃自由民的身份。
这是师尊和大同社的人讲课的时候说的,师尊对大明社会有着洞彻一切的见识,言必有据,语必有根,对于时事的评论也是屡屡命中,所以周珺对师尊极其信服。
眼前的纤夫听到这些大同社的兵可以识字,看向他们的眼光顿时就不一样了。周珺可以理解,能够识字的士兵就绝对不是作为消耗品存在了的,毕竟识字是一项成本极高的过程,中间需要消耗的师资力量、时间、精力、财力都非常惊人,若非大同社士子众多且财大气粗,根本不可能实现。
而这些识字的士兵,只要不倒霉死在半路上,最后的前途绝对不是一个小小的士兵可以限定的。只怕做到那游击、参将、总兵都未必不可能!
周珺想着,如此一来,当柳公的兵就不是一件苦差事,而是一个极其有利的投资了。
这些纤夫肯定不能像自己这样想这么透彻全面,但是他们都是被生活压榨的苦命人,对于改变自己的命运有着发自内心的渴望。任何有可能让他获得美好生活的事情他们都有很大的可能去尝试,何况是这种优厚的待遇!
果然,几个纤夫纷纷嚷嚷着:
“能识字就不是兵了,他们现在是兵,等招了咱们当兵,他们就是军官了!要是柳公的人马更多,那他们还得往上升!”
“谁说不是!若是识字还当大头兵,天下的读书人也不会答应!”
“那咱们还等什么?他们能识字,咱们好好表现,未必不能识字!等咱们识字了,运气好立下点功劳,咱们也能混个军官当当!”
军官!这句话一说出来,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担任文官对于他们的文化程度来说是不可能的,天下六十万士子都等着当官呢,怎么可能轮到他们。但是军官仍旧是威风凛凛的朝廷命官,有着免税免役的特权,对比他们这些朝不保夕的升斗小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虽然文贵武贱,可是官就是官,就是比民大一级!
这句话一说出来,话音还没落,纤夫们就拔腿朝着高台奔去,再也不管一开始那个“分享经验”的纤夫了。
“以利诱之,以诚待之,以大同鼓舞之,以前途激励之,如何不能练就百战雄师!”周珺悄悄感叹了一句,慢慢催动白马,跟了上去。
高台底下已经站满了人,但是正主还没有到。高台上面的白银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令人炫目的光芒,烧灼着贪财者的内心。
饶是周珺见过世面,也不由得感叹一句:这白银的光芒是多么的美丽啊!
这白银的光,闪烁着,摇动着,粼粼着,好像春日里一湖恬静的湖水,洒满了日光,柔情无限,而这湖水又代表着无限的财富和未来,吸引着所有人的心神。你看那白白的、滑滑的、平平的表面,没有一个节瘤、没有一处粗糙、没有一点丑陋,顺滑得好像顶顶好的丝绸,纯白好像皇帝专用的石灰,闪耀得好像冬日的闪电,若是你用手去抓,你就能感受到那白银沉甸甸的重量,感受到那财富的无限美好!
多么想用手去抓一把,多么想把他们揣到自己的怀里,哪怕是压垮自己的脊背,也不会嫌沉!
周珺左右扫视一眼,发现纤夫们的喉头都不住地耸动着,好像在强行忍受着某种难以压抑的冲动,他们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好像在抑制内心某种奔放的欲望。
他能理解这些人,整整五十万白银,可以买下一座小城市的财富就摆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如何不会动心!
哪怕是周珺自己,都忍不住去想,若是这趣÷阁钱给自己,该是多么的好啊!
若是我有了这趣÷阁钱,就去把毛毛拐出家中,我们找一处地方隐居,买上几千亩的土地,做个土财主,去他的国恨家仇,去他的大同主义,去他的父子情深,我只要毛毛,只要和那个女孩长久地在一起,只要能和她双宿双飞!
周珺这样想着,一时竟然拿有些痴了。
突然,他狠狠一拍自己脑袋:“愚蠢!”
眼看师尊现在的势头,正是个“潜龙出渊”的卦象,日后少不得就要“飞龙在天”。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区区徐老三一个小商人,师尊都许了他百倍的家产,这可是七百万的白银!而自己作为师尊的大弟子,怎么也不是一个七百万白银可以打发的吧!若是自己现在拿了银子走人,不说拿不拿得走,日后在史书上也少不得让后人笑话,说周珺聪明一世,结果为了一点点银子放弃了前途,简直愚不可及!
这样想着,他的手攥紧了又放开,攥紧了又放开,他在心里默默重复着:“等我,毛毛!”
“等我,毛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