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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三代之礼早已经湮没不闻,孔子之好托古改制,这一章证据又多,论证又繁,我已经写在《孔子改制考》中了,日后便会风行天下,咱们社员是每人都配发一本的。接着说咱们的‘议会政治’。”
“孔孟要不要搞‘议会政治’呢?这个回答是必然的,为何?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连孔子都说自己要向别人学习,何况现在那些朝堂上的大人先生,何况地方上的知县知府呢?他们必定是会犯错的,这就需要别人来辅助他们。这个辅助由谁来完成?由朝堂的大人君子们吗?他们连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连连丧师辱国,凭什么有资格?由不懂圣人精义的愚夫愚妇吗?那怎么行!他们不读《论语》《孟子》如何懂得圣人微言大义,由他们辅助必然是变乱国家!所以说,搞这个‘议会政治’就是生员参政议政,就是圣人大意,就是修齐治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站在徐靖恩身边的一个士子恍然大悟地高喊:“原来孔孟也是支持咱们的,原来咱们这个‘议会政治’就是孔孟之道!咱们是真正的孔孟之道,科举考试,宋儒理学都是歪门邪道!”
“对!圣人在时儒士还不够多,圣学未能传播,所以这‘乡间议会’还办不起来,现在天下六十万士子生员,正是要搞‘乡间议会’的大好时机!这就是复圣学、开太平的至道!”另一个生员不甘落后,他扯着嗓子嘶吼,双目圆瞪,睚眦欲裂,似乎眼前就有一群进士高官在反对他:“凡让我生员参政议政者,都是圣人弟子,但凡拒绝我生员议政者,皆是小人儒,我当效‘孔子诛少正卯’诛杀之!”
“孔子诛少正卯!”
“孔子诛少正卯!”狂热的士子们似乎找到一个发泄情绪的方向,他们纷纷高呼口号,似乎准备和敌人作殊死搏杀。
这种斗志是那么的昂扬,以至于徐靖恩都感觉到了一丝威胁,他伸手摸了摸腰间,却才想起他的宝刀早就交给柳安了。
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柳旭站起身来,狂热地大喊道:“咱们的圣人之道肯定有反对的!但是他们忘了,孔子说过,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我等读书种子乎?科举是什么?科举就是考试,难道圣人微言大义仅凭考试就能考出来吗?科举考出来的昏官、庸官、懒官还少吗?我宣布,天下之大,海内四方,凡我生员,凡我济民社读书种子即有权参政议政,即有权加入‘乡间议会’!”
“好!”
“凡读书人就有权参政议政!”
“谁反对就是异端民贼,要诛杀之!”
好像火油被扔进了一个火把,原本就沸腾的士子们如同火药一般爆发,他们齐声朗诵着口号:
先有盘古后有天,孔子作礼定千年。
文贼刘歆作伪经,宋儒继之祸相连。
柳旭复古追前贤,乡间议会保坤乾。
生员议政桑梓间,圣人道统万代延!
这些人朗诵口号时将右臂高高举起,神情激动,面色虔诚,好像真的在保卫一种神圣而不可描述的存在,眼睛中投射出一种狂热而不可名状的光!
“好,很好!就是这个精气神!我柳旭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圣人在前也不敢妄自尊大,但是保卫道统,守卫文明却是每个人的责任!即使我哪一天被人刺杀了,被朝堂上的文官大人们处死了,你们也要继承我的事业,让天下受压迫的生员们、做不了官的读书人们知道,只要能读孔孟就能当官,解释权在咱们自己手里!”柳旭挥舞着胳膊,面容圣洁而大义凛然,真好像一尊即将涅槃的佛陀!
徐靖恩只觉不寒而栗,背后冷汗直流,他也曾亲冒矢石参与战阵,不管是面对敌人的刀枪剑戟还是自己的炮火连天都不曾畏惧过,但是面对柳旭他却感觉有些腿软脚软,根本不敢前进一步!
停步,停步,不要前进!前面很危险,很危险!
这是他的直觉,这种直觉曾经在战场上救了他很多次,是他能安然活到现在的法宝。
“这个柳旭太危险了!他所宣扬的东西,虽然很多我都听不明白,但是仅仅是我能听明白的就已经很危险了!我若是和他靠得太近,只怕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徐靖恩虽然不能理解全部的言论,但是仅就他了解到的一些,就足以让他悚然而惊,不管是变乱祖宗成法还是宣扬生员议政,这都是极其危险的东西!
他想走,想逃走,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他又舍不得离开,他同时也深深地明白,前面有着他向往了二十九年的东西,有他一辈子深深可望而不可得的东西。
他同时有一种感觉,假如他此刻离去,他会享受一段时间的平安,但是他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实现他的梦想了。
是选择平安,接受生命和价值的平庸,还是奋勇一搏,将全部的筹码推上牌桌?
“妈的,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老子就押你柳旭是个天九了!”徐靖恩睁开紧闭的眼睛,眼前士子早已经全部离开,只有柳旭看着自己,眼神中带着喜悦,带着探寻,还带着几分了然。
“徐将军,不知你如何评价我这学说?”柳旭声音淡淡,但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违抗的力量。
“祸乱天下,变乱成法,不外如是。”徐靖恩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他必须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哪怕是一起向死亡行军,他也必须当那个领头的先锋将军!
“哈哈哈哈!”柳旭一愣,随即笑了,他笑得是这样的开心,以至于徐靖恩以为自己根本没听明白柳旭的学说。
“好,好一个祸乱天下,变乱成法,徐将军文武双全,这么快就看穿了我学术的本质,日后定然非池中之物!”
“不敢当,而今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贤士无名,谗人高张,某少小即入战阵,杀敌以百计,却不过是个小小百户,日日在城头看守城门,若无公子前来,只怕这辈子就这样了!”说到最后,徐靖恩语气已经带着一点萧索:“某平生所求,不过封狼居胥,扬名域外,而今看来,却是一个都不能实现,只好日日沽半斤浊酒,唱大江东去罢了。”
这个军人说完这句话,嫉妒地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是多么的年轻,是多么的大有可为啊,他的眼角还没有被皱纹占领,他的心态依旧积极而健康,他的眼神依旧充满乐观和进取欲望,而自己廉颇老矣,却没人来问自己尚能饭否。
“哈哈,将军何必妄自菲薄?若是活着没了指望,又何必来找我?我看将军听我讲话时全神贯注,显然是有所求的,既然有所求,又何必和我打马虎眼?”柳旭没有给徐靖恩虚伪客套的时间,显然,这个年轻人非常的忙碌,他只需要直入主题。他的眼神灼灼,带着期望、希望和拷问,似乎直直刺入了徐靖恩的心。
徐靖恩深吸一口气,他感觉眼前这个年轻人是自己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他没有再客套,开门见山地说:“既然如此,某便不客套了,某来此只问一件事,某的一生前程向何处去寻?”
“若是一般人来问我,我就直接打发他走了,只是徐将军与我一见投缘,我是绝对不肯胡言诓骗的,也罢,我就和将军分辨一下天下大势,只是眼前有茶无酒,未免失了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气度。”
“公子不必客气,某只愿知道这天下大势如何。”徐靖恩身在江南,只能看到眼前这一亩三分地,虽然有意征战天下,却苦于所得资料太少,终日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我之所说,必然惊世骇俗,甚至大逆不道,将军会把我捉去见官否?”
“公子莫要拿我取笑,公子巡行反阉,我若拿了公子,岂不是成了阉党一派?日后说不得在青史上留个千古骂名!”
“既如此,我便讲给将军听——”柳旭突然放大了声音,高声喝道:“我若告诉你,这大明二十年以内必灭,江南也将化作一片鬼蜮,你可相信?”
“这!”徐靖恩何曾想过听到这样的答案,他“噔噔噔”连退三步,大声喝道:“此事你怎么能够知道,莫非你真是妖人降世?!”他的动静实在太大,以至于远远守在一旁的仆人们纷纷跑过来护主,为首的柳安手拿徐靖恩的雁翎宝刀,对着他怒目而视:“我家公子学究天人,才华盖世,乃是文曲星转世,你这人如何敢唐突了他!”
“没事,没事,柳安你先下去。”柳旭温言安抚了柳安,“我在这里很安全,徐将军不会害我。”
“可是——”柳安心系主人安危,死撑着不肯下去。
“他若真要害我,你们也是挡不住的,下去吧,我这里自有主张。”柳旭挥手让几人退下,温声对徐靖恩说道:“徐将军,你若不信的话,就请回吧,咱们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