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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礼扭头看向老者,低声说道:“阿顺,那位是孙大官人,其余都是我的弟兄。你要把他们送到镇海卫,让明善大兄送你们出洋,去哪里不用我说,你知道。你以后就跟着二哥儿,保护他,以后。。。二哥儿就是刘氏之主。”

阿顺没忍住,也落下泪来,他跪在床下悲痛的说道:“我这条老命本来就是刘氏的,大哥儿你尽管放心。”

刘礼忽然用全身的力气攥住刘关的手,嘶声说道:“老二,一刻不能离孙大官左右。。。刘氏宗族数百人的性命,就在你身上,你若再糊涂莽撞,坏了大事,我做鬼。。。也不饶你。”言罢,气绝身亡。

刘关放声痛哭,悲不自禁,阿顺一把捂住他的嘴巴,悄悄陪着落泪。

林养浩和李启乾默默无言,心中不由得难过。虽然刘礼狡诈善变,欺骗所有人,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此人智勇过人,没有刘礼,他们绝活不到现在。如今这最大的依靠没有了,以后的路该怎么办?两人茫然的看向崇文帝。

只见崇文帝悄然转过身,缓缓走到院中,依然不发一言。

崇文帝是死过一次的人,他不怕死,自己的死、别人的死都没什么。只是又失去了一个伙伴,他感到有些悲伤。

他不知道刘礼、吴亮、王惠、骆宏这些人为什么豁出性命来救他,什么东西让他们觉得比性命更要紧?君臣大义么?如果是几天前,也许他还相信这套鬼话,如今世界不是原来的世界,他也不是原来的崇文天子了。

这些天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有一个原因:他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发现他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让他不知所措,他担心做错了事有损他帝王的尊严,更担心害了大家的性命,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别人,学习着别人。

在这个新世界,他好像一个幼稚童子,不要说和刘礼、祁吕通这些人比,就算是阿顺身边那个叫鲶鱼仔的少年他也不如,他怎么敢乱说话?

他受过完整的教育,这些厮杀汉不能比。可是他受的教育完全是为了应付另一个世界,一个满口圣贤道德的世界,大家揖让礼仪,形态优雅,即使是心怀恶意,也是面带微笑。那里的规则是,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戴一顶大义的帽子,至于事情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在那个世界里,他知道说什么,做什么,而且游刃有余,精神愉快。可是面对这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的那些教育毫无用处。

在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挣扎在生死边缘,举止粗鲁,像野兽一样厮杀,随时杀人,也随时会被人杀。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不得不穿着破旧的衣服,在烈日淫雨下拼命的奔跑,忍饥挨饿,全身伤痛。这个时候想什么干净的衣服,优雅的形态,得体的语言,那不是失心疯了么。

想活命只有瞬间的果断决定,和迅猛动作,如同刘礼一般。春秋大义?那太可笑了,抡刀杀人的时候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嫌活的命长么。

看看刘礼就知道了,可是强明如刘礼还是死了,他活的狡诈无赖,死的问心无愧,运气却差到极点。

对于生死,在过去的世界里,他相信圣人教诲:守死善道。道比死更重要,为了道应该不惜死。可道是什么?过去他以为道就是人间的至理,是仁孝,是天命,是大义,现在看来实在可笑。

在这个新世界里,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和同伴的性命战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倒下的是谁。这里的规则也只有一个,就是活着,拼尽全力的活着,再卑贱的性命也是大道。

在过去的世界里,死只是一个概念,一个道具。虽然可怕,但是毕竟遥远,大家都有闲工夫遮遮掩掩的过日子,给一切戴上一顶好看的帽子。可是在这里弄这些无用的东西,一个时辰都活不下去。这个世界崇尚简单直接,饿了就吃,打不过就跑,没衣服就抢,想女人了就说,谁还去三媒六聘,纳吉纳彩。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很要紧,并不是因为大家的仁爱和节烈,真正原因是他的命决定着很多人的性命。有些人拼命要杀死他,有些人拼命要保护他,其实只是为了更多的人活下去,这样的忠诚才真正让人不计生死。

吴亮说要活下去,就这么简单。因为活下去而结成的情义,似乎比大义结成的君臣关系更牢靠,更值得信任。莫非他一个卑贱的宦官比圣人更懂得生死的意义?他不敢想下去。

他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会败给皇叔燕王了,因为燕王和高帝一样,即懂得那个文雅的世界,也懂得这个凶暴的世界。他要想重回南京,就必须要像他们一样,学会凶暴世界的法则。

在那个旧世界,他有很多先生,都是天下名儒。在这个新世界里,他第一个老师就是无名之辈刘礼,虽然他从来就不知道刘礼拼死战斗的原因,但是他知道,如果刘礼把自己送给燕王,得到的一定没有现在多,可是自己究竟能给刘礼什么呐?

崇文从刘礼身上学到的第一条法则就是,想做成一件事,就要拼上全部的勇力和脑力,一往无前,不顾生死,这不正是高帝和燕王这些雄杰的本质么?

男儿当如刘礼啊,崇文暗暗敬佩这个并没有带着他们逃出大康就战死的军汉。

现在,刘礼死了,林养浩、李启乾和鲶鱼仔拿着木锹来到院子里,开始挖掘刘礼的墓地,老漕工阿顺和刘关陪在刘礼遗体前,低声说着什么。

在这个凶暴的世界里,逃亡者没有哀荣,没有姓名,多大的豪杰也只能悄悄埋在荒村土岗。只有英名留在了朋友们的心里,可能比文雅世界里的史书更真实、更久远,东海英豪的传说,远远在文字产生之前。

天明时分,众人埋葬了刘礼。棺材是一张苇席,陪葬是一把佩刀,孝服只有刘关头上的一条白巾,送葬的只有几个亲友。这个运河边的小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长眠着一位卫指挥佥事,大康衢国公。

老漕工阿顺是刘氏家生子,30年前刘氏船队最有经验的舵把头,纵横东海的大海盗,他还有一个令整个东海闻风丧胆的绰号:总兵顺。30年来,总兵顺隐姓埋名在这个破烂村庄,守着刘氏最后的逃命退路,从雄壮的汉子变成垂垂老者。

为了担心泄露秘密,他一生没有娶妻生子,10年前收养了一个孩子为他养老送终,就是现在的鲶鱼仔。即使是如此忠诚之人,刘礼也没有泄露崇文帝的身份,崇文帝又学到了一招:秘密就是秘密,无关信任。

没有坟头,众人围在墓葬前,总兵顺轻轻哼唱起来:“大哥儿,海上冷冷,船上来啊~”

刘关轻轻应和:“来喽~”

“海上冷冷,屋里来啊~”

“来喽~”

两人反复吟唱,歌声仿佛有一种魔力,所有人都觉得阴风阵阵,似乎刘礼的魂魄就飘荡在这个小院子。这是海上人家的招魂歌儿,不知道多少男儿灵魂在这歌声中徘徊在亲人上空,最终魂归大海,无声无息。

丧礼已毕,刘关环视众人说道:“燕王为了缉捕我们,在苏州府设应天巡抚,在杭州设浙江巡抚。无论是应天巡抚李远,还是浙江巡抚章辅都不是等闲之辈,虽然阿顺已经有了准备,可是也要谨慎小心。

如果我们沿运河走水路直下杭州,足有6百余里,水闸钞关30余个,谁敢保证不出意外?所以我们就按大兄生前的方略,从苏州松陵口转吴淞江,从李远眼皮底下奔向镇海卫,所谓灯下黑出其不意。”

林养浩沉吟着说:“吴淞江水道也有百五十里,一样艰难。”

刘关说道:“吴淞江防务归镇海卫所辖。”

林养浩哦了一声,说道:“明白了,镇海卫指挥使正是刘明善大人。”

江上有强援,所有人心里都稍稍一松,李启乾问道:“如今我们又该如何?”

刘关说道:“我们饱餐一顿,沐浴更衣,先睡一觉再说。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良民,被人严察起来太凶险。”

总兵顺说道:“酒食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先吃顿热的,鲶鱼仔正在给大家准备热水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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