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终于来到了八月二十。
度日如年,短短三天,感觉比之前三个月都要漫长,都要熬人。
这天,苏瓷正常洗漱、早膳、起居,最后先去正殿看了徐皇后。
徐皇后拍了拍苏瓷手,“辛苦夫人了。”
徐皇后是躺在床上半靠着迎枕和苏瓷说话。元后生忌,她不乐意掺和更不乐意去,早几天就称不适躺在屋里了,她上了脂粉让脸色看起来略苍白,不过那唇畔却带上一丝笑,“陛下这些时日也忙,据说是去东北人回来了,陛下是连日召见,通宵达旦啊。”
今日任氏生忌,但季元昊也就今天早上去奉先殿上了炷香,接着匆匆回上阳宫去了。
这让徐皇后心情很不错。
苏瓷虽不知具体,但她猜到季元昊此刻忙绝对不会是东北事,肯定是和杨延宗相关!但她不动声色,笑了笑,随口附和两句,“陛下确实辛苦。”
“行了,你也早去早回吧。”
徐皇后和苏瓷其实也没什么交情,说得几句,她就推说乏了,让苏瓷赶紧出发吧。
离了徐皇后,她一步一步从内殿往室外,午后阳光正炽,由昏暗走向明亮,出到殿外,底下软轿已经准备好了,百余名配刀御前禁军于前后肃立。
苏瓷在高高汉白玉台基上站了一会,慢慢往下走,一步一步走到最底下。
她俯身登上软轿,等了一会,轿身一动,被抬起,调转了个头,往长秋宫外,奉先殿方向缓缓而去。
她挑起一点帘子,被白炽阳光刺得眯了眯眼。
要开始了。
希望一切顺利!
顶着午后秋阳,花了小半个时辰时间,苏瓷终于抵达了奉先殿。
她被扶出软轿,之后,有小太监引着她从侧阶而上,登上台基。
今日奉先殿,香烛冥镪,莲花鲜果,数十名僧人正盘腿坐在大殿蒲团上,阖目喃喃唱着梵音,礼部官员率下属及殿内宫人正在按礼制祭奠。
不过这祭奠已经持续一个早上和中午了,现正进入尾声了,礼部官员三跪九叩完毕,正起身,作揖垂首往后退,退出大殿。
苏瓷站在门槛前,她仰看这个偌大殿堂,这还是苏瓷第一次看见任氏正式神位,金粉楷字映着烛光,闪烁着柔和金辉。
苏瓷长长吐了一口气,她接过宫人点燃檀香,缓步上前行去。
一步,两步,三步,……
苏瓷默默数着步子,余光却不动声色注视左边侧门,她知道这道靛青色门帘子之后,穿过一条短短内廊,有一个看守灯烛太监宫人轮值歇脚小角房。
——她目标就是那里!
苏瓷站在殿中央,喃喃几句,拜了几拜,将香交给身侧宫女奉于供案上鎏金香炉。
值得注意是,她给是除了白姑之外正在另一边扶着她那个宫女。
此时大殿檀香袅袅,那六名会武宫女就贴着大开殿门内侧分左右站着,这些人都不错眼盯着她。
而奉先殿内外,一百多名身手佼佼御前禁军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就在那个宫女接过小心接过檀香,转身一刹那,苏瓷和白姑对视一眼,忽她眉头一蹙,突然面露痛色,紧接着,手在腹下猛一拉!
——今早在白姑配合下,两人动手把一个竹制笔筒裹上油纸书皮制成水囊,底下开了一个口子,用塞子塞上,连上细绳,水囊里面装满了水,她现在猛一扯,水立即流出来了,顷刻湿透她裙摆。
“啊,夫人,杨夫人——”
苏瓷面露痛色,她捂住腹部,直接站不住了,身躯往侧边一歪,白姑赶紧扶住她,一摸她裙摆,“啊,杨夫人这是要生了——”
“羊水破了!!”
苏瓷今天特地穿着一条碧色绸裙,被水一湿,特别显眼,那六个宫女下一刻就冲了过来,可看得疼得站不住满脸大汗苏瓷,一时也有点失措。
她们都没有经历过生产啊。
“……赶紧先扶到角房去!”
白姑飞快环视一圈,如此说道。
妇人生产历来污秽,羊水可不能流到这大殿上了。
对对对!
大家七手八脚,一边一个,赶紧架着苏瓷最近左边侧门去了。
这种宫人太监休憩地儿,一般都比较窄小,两个人侧身扶着已经是勉强了,宫女已经反应过来了,赶紧回头:“快!快去抬软轿,直接抬到后角房来!”
苏瓷此时已经一脚迈进角房。
后头挤不上宫女闻声立即掉头去了。
——软轿当然不能从大殿过来,苏瓷不是宫内主子,会绕半个圈从后头过来,但御前禁军脚程有多快,苏瓷最多就三十秒时间!
而且,她身边还有几个宫女!
这一瞬,她掌心出了汗,白姑也是,两人手,汗津津,紧紧抓在一起。
两人一进角房,立即飞速扫视,幸好!她们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暗号,是在炕床里侧!
角房很小,几个人挤进来,根本转不过身,且下人屋子窗户很高很小,也很昏暗,白姑由于一开始就占据了最有利位置,她扶着苏瓷在最前头,“点个灯吧,太暗了。”
白姑余光瞥见桌上有油灯和火折,立即这般道。
于是有个人转头点灯了。
在灯点起之前,白姑已抢先扶苏瓷躺在床上,苏瓷痛吟蜷缩,而白姑抓紧这个机会,被“绊”了一下,“哎哟!”
她往前一扑,直接把陈氏用铜钩子勾起来床帐拉下来,她借重重一趴,连带带倒了身畔那个宫女也一个趔趄,身后紧跟最后一个宫女赶紧伸手去扶两人。
而这个一刹那,床帐子刚好遮住了炕床!
——普通宫人太监帐子都是棉布,遮得严严实实。
就是这个时候啊!!
苏瓷奋力往里一滚,她一翻过去半个身,立即感觉里侧床板一动,刹那往下一翻!
她掉下去了!
苏瓷紧紧闭上嘴巴,双手护着肚子。
下一瞬,她碰到一床柔软被子,阿川捧着被子等待多时,一跃飞身而起,稳稳接住了她!
而在这个坠落被接住瞬间,苏瓷余光看见,阿康和阿正合力把另一个打扮和她一模一样人横托着同时送了上去。
苏瓷立马明悟,这就是杨延宗先前给她准备好替身!
一切就发生在一刹那。
宫女扶起同伴和白姑,灯“嚓”一声点燃了,白姑为求逼真,还把嘴都磕破了,登时一嘴血,和她搭档荷姑赶紧掏帕子给她,“哎哟。”
白姑捂住嘴,此时床帐已经挂起来了,“苏瓷”钗环挂落,蜷缩痛吟,她也足月了,刚刚用银针刺穴过,是真要生了,羊水和血腥味一起涌了出来。
荷姑一摸床垫,“要生了,马上就要生了!软轿呢,快,快!”
大家都急了,可不能在奉先殿生啊!
软轿来得很快!不多时另一边后门就被拍响了白姑扔了帕子,和荷姑拉棉被把“苏瓷”整个抱住,会武宫女直接把一人一头把她抬起,飞速冲了出去。
把人塞进软轿内,火速掉头回长秋宫。
冲进宫门,直奔小偏殿,赶紧把人抬进去,“烧水,烧水,拿干净棉布来,之前准备东西都取来!”
苏瓷会医,会临时调整脉息,她报月份是比实际少了半个月,所以明面上她现在才八个半月,还不到生产时候。
刚刚去了奉先殿没多久,就闹了这么一出,这负责看守苏瓷御前禁军校尉是季元昊心腹贺延及林永昌,这两个人不确定一下不放心。
但他们是男,男女有别,苏瓷再如何人质那也是杨延宗之妻,那可不是一般二般人物,两人也不能就这么冲进去看。
好在徐皇后来了。
徐皇后有着和贺延两人一样打算。
行,皇后亲自进去看,那得了!
贺延林永昌拱了拱手,两人就立在廊下,徐皇后点头叫起,亲自进去了。
一推门,一阵浓郁暖热血腥味铺面而来,咬着软木痛吟异常痛苦,连续两个铜盆从面前经过,里头是满满鲜红血水。
把徐皇后唬得够呛。
她也就十七八年纪,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妇人生产,当时脸都吓白了,她捂住肚子,咽了咽,才往里走。
等走到分隔内室和外室垂帷前,她就不走了。
——杨延宗花了长达几个月时间给苏瓷找这个替身,本人五官和苏瓷是四五分相似,就是远没她本人精致,以及面相颇有瑕疵,但这些都是能够修饰。
杨延宗手底下本来就有擅易容者,苏瓷以前还提出了防水化妆品概念被阿川采纳了去,最后经过一段不短试验,最后在妆粉里加进一种树胶和几种矿粉,达到了尚可防水效果,就是对比起普通妆粉效果会没那么精细。
不过,现在榻上“苏瓷”,钗环散乱汗水淋漓,散发湿透黏在脸上颈上,口里咬着一横软木,青筋暴突,痛到五官扭曲变形,在加上有擦汗白姑和锦被遮掩,徐皇后侧面这么远远乍一看,就是苏瓷没错了。
内间血腥味简直冲得人头晕,徐皇后心脏跳得飞快,她用帕子紧紧掩住鼻子,探头往里定睛一看,一确认就连忙收回视线了。
太可怕了,她用力呼了一口气,赶紧走了。
出到门外,徐皇后面有菜色,冲廊下贺延林永昌点点头。
贺延林永昌放下心,对视一眼,两人随即就退回原位,继续巡守了。
里头白姑大松一口气。
好了,接下来,只需再糊弄过荷姑和几个宫女就可以了,挺过这几天就可以了。
再说苏瓷那边。
最关键第一步好不容易才完成了,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
阿川阿照带着人,从昨天就等在这里了,终于顺利换下苏瓷,所有人都禁不住露出几分喜色。
但这个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还得顺利离开地道,离开皇城范围,等顺利出了城,才算是大功告成。
苏瓷看见一张张熟悉面庞,也露出喜悦笑脸,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肚子骤一疼,又一阵剧烈宫缩。
“快走!”
她低声催促,脸上露出极痛楚之色,妈刚才真不全是装,她肚子里小混蛋真快要出生了!
“你凑什么热闹啊?”再乖乖等半天不行么?真是个气人小混蛋。
苏瓷突然身体蜷缩,眉心紧骤,吓得阿川几个:“夫人!”
“夫人?”
“没事,”苏瓷忍痛吐了口气,“你家小主子快出生了,没事,走,咱们快走!”
阿川等人这才放下心,但又另提起心,阿照一挥手,一行人立即快速往原路折返。
苏瓷喘着气,这才发现,原来他们是淌水进来了。
建造了足足几个世纪老地道,又有很久时间都未曾维修过了,这地道不少地方都进了水,阿照他们膝盖往下都是泡在水里,不过好在大部分暗门都还能使用,没有太影响这次营救行动。
虽然淌着水,但阿川一行人速度仍然极快,在地面上“苏瓷”被抬回长秋宫之时,他们就已经离开皇城范围了。
最后他们是在一座王府出来,益王府。
这益王府前身是秦王府,太宗亲弟府邸,占地极广,不过后人不争气,现在已经没有秦王府了,这座巍峨府邸被一分为四,除了益王府,还有一座公府一座侯府,一座公主府。
益王府占地只有正常王府一半,所以正常封王都看不上它,再上益王府后代虽比较平庸,但没犯错误,这益王府倒一直占在一环这块风水宝地。
不过这倒给营救计划带来了便利,在阿川等人详细探过几个备选出口之后,最后杨延宗圈定了这个益王府。
苏瓷忍过一波阵痛,出来就见旧桌旧椅,门外是有些斑驳房梁地面,这是个锁起来湖边小榭,阿川等人闪身一出,直接带着她在小树林飞掠而过,前头锣鼓声声丝竹不断,最后他们是混在一个戏班里顺利出了王府。
苏瓷半靠坐在堆放道具小车最里头,跟着戏班出了内城,进了戏班驻地后,他们马上就离开了,之后换了车,乔装一番,赶着一辆半旧骡车往最近西城门而去。
苏瓷阵痛越来越频繁,她甚至已经见红了,人刚躺上车,鲜血立即濡湿了裙摆和底下半旧褥子,阿川等人焦急万分,阿正抓着他弟:“小心些,快些,听见了没!”
“嗯嗯嗯!”
吃过一回大亏以后,阿川阿照十年怕井绳,断不敢在亲自带苏瓷过城门,于是挑来选去,最后选中了阿正年仅十四弟弟。
这小子生得老实,但实际十分机灵,功夫未过关,最多看着手脚灵活一点而已。
他带着一顶破毡帽,赶着租来骡车,焦急万分往城门口赶。
此时城门口没那么多人,很快就轮到他了,城门吏懒洋洋问:“干什么?”
阿正弟弟哭丧着脸:“我嫂子要不行了,大夫说治不了了,让我赶紧拉回家见见人。”
跟车农家汉子哭得快断气了。
城门吏恍惚记得,今天快中午时似乎还真进来过这么一车人,他撩起帘子瞄了眼,只见车内半躺年轻妇人头上裹着沾血麻布药巾,脸色青白得像一个死人,浓浓白药味道都掩盖不住冲鼻血腥味。
他放下帘子:“快回去吧!”
面露不忍,挥挥手,示意快点回家吧,别耽误了。
阿正弟弟哭着道谢,瘦弱骡子拉着半旧小车,哒哒哒往城外去了。
躺在车内苏瓷疼得满头大汗,但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笑脸。
总算出城了!!
……
骡车换马车,速度快了起来,终于赶在暮色四合时候,赶到了目标罗乡据点。
一冲入这个半新不旧驿舍后院,阿川急声大喊:“稳婆,稳婆!”
苏瓷被半扶下车,但不等她挪到干净内房,忽听见院外一阵如鼓点般急促马蹄声!
是杨延宗!!
杨延宗终于赶到来了,他一身无任何花纹黑色布质扎袖劲装,风尘仆仆,快马大汗淋漓,湿透了前额脸颊和后背,他几乎是飞跃下马冲进屋内。
刚好和回头苏瓷面对面。
“瓷儿!”
他重重喘着气,沙哑喊了一声。
三个月多月之后,惊涛骇浪,夫妻团聚。
他一个箭步上前拥住她,苏瓷仰脸露笑,伸手抹了抹他满额汗水,“我回来了。”
“好,好,太好了。”
他哑声道。
两人喜极相拥。
只是不待杨延宗露出喜悦表情,他神情一变,急道:“怎么了?”
才看见,他便嗅到浓浓血腥味,他一刹就分辨出来,这不是伪装,是新鲜!
她满额冷汗,脸色泛白,裙摆一片猩红。
杨延宗大急。
苏瓷却笑了,拉住他手将掌心覆在她高隆肚子上,“咱们这小混蛋要出来了!”
产房外。
杨延宗在焦急踱步。
他既喜又忧,这算足月了吗?他算算,才刚好够,又听里头说情况还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孩子居然赶在这个时候要出来了,真不乖,等他出来了,得揍他屁屁才行。
杨延宗一边焦急等着,一边听阿川阿照禀报一路上快生紧赶慢赶惊险。
最终在夕阳落下,最后一缕余晖照进堂屋时候,一声嘹亮婴啼响起。
在这个十万火急关头,宣告了新生命诞生!
苏瓷生得很快,她阵痛其实已经很长时间了,宫缩越来越频繁,差不多了,进去才两刻钟不到,孩子就生下来了。
杨延宗直接冲了进去,一个襁褓被塞进他怀里,稳婆喜道:“是个小公子!”
“母子均安!”
这简直是天籁之音了。
母子均安。
杨延宗慌忙展臂抱住,小小婴孩,在他怀里挣动手脚,动作有力,哭声嘹亮,只匆匆裹了一件干净棉布单衣作襁褓,身上匆匆抹了抹,还带着血迹。
这小家伙来得太快了。
小小一团,红红,暖暖,又这般充满活力,襁褓很轻,但又很重,杨延宗把他抱在怀里,一刹喜极而泣。
他小心将孩子抱在怀里,快步进了里间。
里头紧赶慢赶才刚收拾好了,但血腥味还有些浓,苏瓷脸色苍白,汗津津,她这几个月丰腴了一些,照镜子感觉脸盘子都大了,她见他半跪在床前看着她,她笑了笑,小声说:“是不是丑了?”
“当然不是!”
很美,很漂亮,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看女人了。
“辛苦你了。”
孩子嗅到了母亲气息,小脑袋往那边侧了侧,手脚挣动,杨延宗小心翼翼把孩子放进她怀里。
苏瓷已经疲极了,这一路上又是高空下坠又是夺路狂奔,虽然她被照顾得很好,但到底有些颠簸,心里又紧张,再加上阵痛生产,简直就累得像刚跑完几个马拉松,她努力睁着眼睛就是想看一眼孩子,现在看到了,一笑,心神一松,眼皮子就撑不住了。
她对杨延宗笑了下,几乎是下一瞬,就闭眼昏睡过去了。
杨延宗小心把她搂进怀里,连同孩子一起,拥了片刻,小心放下,把孩子抱出来,放在她身边。
杨延宗抚了抚她脸庞,感受她暖热体温,在孩子啼哭声中,跪在地上,在她眉心虔诚印下一吻。
可他马上得走了。
撤部行动将在十数个时辰后启动,而他,现在就得奔赴与季霖约定红岭安镇。
——欲转移季元昊视线,并将其引出阳都,非杨延宗本人亲自出马不可。
这一趟很凶险,毕竟要成功吸引并拖住季元昊,这个斩首行动得能以假乱真,不然季元昊可没这么好骗。
杨延宗是真要轻车简从奔赴安镇!
稍有不慎,真很可能回不来。
而从前两人曾说好过,要同生共死。
可现在杨延宗根本舍不得,两人孩子才刚刚出生呢,他半句都没透给她知。
杨延宗小心翼翼,一人亲了一下,片刻,他站了起身。
“小心照顾,按原定计划,护送夫人及小公子撤往西去!”
他肃容吩咐罢,再抬眼看四合暮色,眉眼已冷厉一片。
院内,随身一行已等待多时,杨延宗大踏步而出,翻身上马。
他抬目瞥了往西红岭方向一眼,一扬鞭,膘马嘶鸣,一行人疾驰而出。
滚滚黄尘,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