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上海之后,赵殿元正式投入到新工作中,担任钱教授的私人助理,没编制,不签合同,不交社保,只是口头约定,管吃不管住,按劳付费。
七月的校园,空旷寂静,绿荫成林,赵殿元总觉得似曾相识,当他看到一栋白色的三层老楼时终于想起,这不是大夏大学的群贤堂么,抗战开始后大夏大学内迁,调集了大量工友前来搬运物资,他就是其中之一。
钱教授给他解释:“华师大是五十年代在大夏大学基础上成立的,也有圣约翰、光华大学的基因,这座楼一度改名叫文史楼,十年前恢复旧称,老校长王伯群手书的牌匾也由挂上了,历史啊,就是这么操蛋。”
他们工作的地点是钱教授的独立研究室,系里给他一间大屋,书架上摆满典籍资料,宛如一个小型图书馆,教授坐藤椅,两个编外助理各自坐一张单人沙发上,中间的茶几上堆满影印版的资料,就此开展工作。
从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中查找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必须要有一个明确的指向,潘家就是最佳的切入点。
潘家是旧上海有名的资本家,留下的资料卷宗很多,潘家在潘克竞这一代达到巅峰,涉足房地产、金融、航运、实业等领域,家资巨万,声名显赫,淞沪会战后,很多沪上名人为避祸迁居香港,后又迁居重庆,比如杜月笙、虞洽卿等人,愿意留在上海的,要么沦为汉奸,要么托病不出,潘克竞是真病了,他两次中风,半身偏瘫,加上鸦片成瘾,终日不出家门,但人虽病,名头还在,所以在日伪制定的伪政府名单中就有潘克竞的赫赫大名。
而潘克复,此时不过是跟着盛老三混的帮闲,虽算不上小喽啰,但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也就是说,堂兄弟相比较,潘克竞才是更值得刺杀的那个。
沦陷之后的上海,整日腥风血雨,暗杀不断,几方特工在租界内杀来杀去,很多汉奸命丧黄泉,甚至连唐绍仪这样的大人物在没有明确落水之前,也被军统特务杀掉。
“以此推论,也许要杀的人是潘克竞。”赵殿元道。
“我们来捋一下。”钱教授叼着烟斗,在纸上挂着线条,“把重点放在潘杨联姻上,潘杨联姻,这本身就值得玩味,因为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潘杨两姓是不能结亲家的,这个典故的起源是北宋初年大将潘美和杨业家族之间的仇怨,当然对于研究历史的人这并不成立,事实上杨业只是北汉降将,而潘美则是有拥立之功的重臣,二者身份差距很大,杨家将的拔高来自于后世的民间传说,不足以信。”
潘家宁干咳一声,钱伯伯的老毛病又犯了,说着说着就扯远,讲课就像讲故事,所以他才深受学生喜爱。
钱教授得到提醒,把话题拉回:“潘家娶亲,从慈溪乡下将新娘子接到上海,接来第一天人就跑丢了,被赵殿元你捡到,住了一夜,第二天离开上海,然后你被潘家管家雇去做假新郎,也就是说,潘家是临时抱佛脚,并没有预先准备,但对方却有后手,正品跑了,立刻就把赝品顶上去了。”
潘家宁说:“我有一个疑问,既然杨蔻蔻的使命是打入潘家执行任务,她已经成功了,为什么要逃走呢?”
赵殿元说:“当时我以为她是逃婚,现在看来确实可疑,既然她是带着任务的,明明已经在潘家了,却又离开,这究竟是为什么?”
钱教授说:“原因只有一个,出意外了,搞谍报工作很多都是单线联系,她的联络人出了意外,被捕被杀或者没在约定的时间出现,杨蔻蔻以为自己暴露了,就迅速撤离,在没有收到明确指令的情况下,她选择就近隐蔽,伺机而动,就住在长乐里,灯下黑嘛。”
赵殿元说:“我有一个问题,潘家娶儿媳妇,又不是从乡下买粗使丫头,娘家无论如何是要派人送亲的,旁人认不出,这个娘家人难道也区分不出真假么。”
钱教授说:“ok,我们重新复盘,钱如碧写信到慈溪,要求亲家履约,把指腹为婚的杨丽君送到上海,于是杨家派出一名长辈将杨丽君送到上海,杨丽君早有预谋,瞅个机会就跑了,那长辈怎么办?难道不去找,立刻返回慈溪?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去慈溪都没有直达的高铁,那时候坐船更不方便,这个长辈势必会留在上海,第二天不就举行婚礼了吗,长辈一定会在现场,也就是说,杨蔻蔻代替杨丽君出场,这个娘家长辈是知情的。”
赵殿元和潘家宁一起点头。
钱教授说:“甚至存在这种可能,他就是杨蔻蔻的上级,是整个计划的策划者,甚至这桩亲事也是他推进的,不管目的是暗杀潘克竞或潘克复,还是刺探情报,还是谋取潘家的财富,总之两个女孩子都是棋局中的棋子,杨蔻蔻是杨丽君的替补,一个不成,另一个顶上。”
赵殿元这回摇头:“蔻蔻怎么会是替补呢,她比杨丽君沉稳干练多了,她应该是主力才对。”
这话就让潘家宁不乐意了,她倒不是站在曾祖母立场上说话,她只是觉得,女性的专长未必在打打杀杀,有时候温柔乡才是英雄冢,水磨工夫比刀枪更有威力。
潘家宁说:“杨丽君上过中学,是知识分子,具有爱国思想,如果她真的和潘骄结婚的话,会起到积极正面的作用。”
钱教授说:“这可不像是军统的做法,倒像是我党的统战行为。”
就凭现有的资料去拼凑八十年前的真相,是远远不够的,他们能做的事情就像是考古一样,从支离破碎的历史细节中找出线头,像拼图游戏一样,一点点的拼凑出一个最接近真相的故事。
不管怎么说,这位送杨丽君来沪的长辈绝对是关键人物,找出他的真实身份,这个谜团就解开一半了。
现有的资料都派不上用场,因为钱教授研究的不是经济史,而是情报史,这就有些难搞了,有能力做系统记录的只有两个方面,一是租界当局,二是日本驻沪军事情报系统。
上海史研究,离不开租界历史,也离不开海外学者,海外汉学界尤其对上海史情有独钟,美英法日,港台都有学者专注于此,事实上海外学者对上海的研究已经有八十年的历史,比国内学界起步更早,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就因为研究上海史的学者太多,在美国学术界被称作上海帮,所以有关史料文献极其丰富。
研究上海情报史,最有价值的资料莫过于租界当局的官方记录,当时的上海三分天下,公共租界、法租界和华界都有警察机构,捕盗缉匪是正规警察的业务范围,军情谍报政治斗争则有专门的部门负责,两个租界的警务处下面都设了政治部,一百年前闯入一大会议现场的法租界侦探程子卿就是政治部的探员,租界警方办案流程正规,都会留下记录,这些记录在租界收回之后一直封存,直到49年前夕才被美国人打包带走,先运到台湾,后来运到华盛顿,这是研究孤岛时期秘密战的历史学者们最向往的资料宝库,直到1980年美国国家档案馆才对学者开放了这些档案,但是它们都是英文的。
碰巧钱教授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有朋友,索要这些资料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分分钟发到邮箱里,而且都是整理好的,并做了索引方便查找。
问题是中美有时差,地球那边正是深夜,所以这个工作只能推到明天了。
“休息一下,去食堂吃饭。”钱教授说。
潘家宁伸了个懒腰,从包里拿出手机,调成静音的手机上显示有十几条未读短信,都是吴涛发来的。
吴涛有好几件事说,首先邀请潘家宁带着赵殿元去养老院见大爷爷,其次是汇报他的调查结果,长乐里就在他工作的派出所辖区内,上海解放时大批旧警察得以留用,户籍资料也都完整,之后几十年迁入迁出都有记录,也就是说,二十九号旧邻居的去向,他都能查到。
“太好了,谢谢你。”潘家宁回复。
“不用谢,给个机会让我请你吃饭就行。”吴涛秒回。
“老爷爷,吴涛请咱们吃饭。”潘家宁回头对赵殿元说。
“什么饭比我们华师大食堂的饭还好吃?”钱教授问道。
……
下午五点,赵殿元和潘家宁就从华师大出来了,路上接到吴涛微信,计划改变,不去养老院了,改在酒店会面,小姑婆也参加。
来到酒店包间,吴涛一家人已经到了,当赵殿元进门的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大爷爷身上,他是见过赵殿元的人,应该认识他才对,但奇怪的是大爷爷竟然畏缩起来,就像见到陌生客人登门的小孩子,羞怯的不敢露头。
“大爷爷,你认识这个人么?”吴涛低声问躲在椅子后面的大爷爷。
“赵叔叔。”大爷爷嗫嚅道,似乎有些怕这个人。
小姑婆扶了扶粉红色的蝴蝶眼镜框:“哪能?真的有穿越?”
无论如何,赵殿元是穿越者的身份都是板上钉钉,没人能驳倒,再不愿意相信,也只能接受现实。
吴涛点了菜,服务员先上了茶水,赵殿元喝口茶润润口,开始给吴家的后人们讲当年的故事。
有些事情,做父母的是永远不会告诉儿女的,小姑婆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亲妈竟然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这太颠覆,她不敢相信。
“三把盒子就是令堂给我的,还有一把马牌撸子是吴先生的配枪。”赵殿元说,“我用吴太太的三把盒子把瘸阿宝的头轰掉一半。”
“piupiu!”吴麒又开始激动。
“后来吴先生和吴太太哪能了,过的好伐?”赵殿元有些怀念故人了。
吴涛说:“我曾祖父一直担任巡捕,抗战胜利后,转入国民党的上海警察局工作,解放战争时,加入地下党,为保护大上海做出贡献,后来留任,再后来……”
小姑婆接口道:“那年我七岁,爸爸带我出去买小风车,回家的时候,有几个叔叔在等他,他对我讲,去一去就回来,一去就是二十年。那二十年,是姆妈一个人支撑着全家,在街道小工厂糊纸盒子养活我们,供我们上学,伊积劳成疾,没能活到爸爸平反的那一天。”
吴涛说:“曾祖父先在提篮桥监狱,后来人太多提篮桥住不下,就转移到军天湖农场,再后来转到青海农场,1976年平反回来,担任了公安局的顾问,离休待遇,直到九二年去世。”
赵殿元听了长叹一声,千言万语在腹中万马奔腾,却又一个字说不出。
最终他还是用钱教授的名句抒发了一下感慨:“历史,就是这么操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