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喂野猫的地方张贴着告示,劝阻居民喂食流浪猫,但对于外婆这样信佛的人是没用的,野猫也是生命,总不能看着它饿死吧,几只肥头大耳的猫围着外婆的脚打着转的蹭,丝毫也不怕人。
“这是大黑,这是胖妞,这是四凤,黄花过了冬天就没见过,兴许是冻死了。”外婆撒着猫粮,如数家珍的介绍着自己的猫孩子们,潘家宁蹲下想抚摸一只大胖猫,却被刚巧路过的大舅妈劝阻。
“小心跳蚤。”一身印花家居服配拖鞋的大舅妈站得老远,手里拎着塑料凳,想必是刚从小区花园打麻将回来,“家宁啥辰光来的,国家三令五申不让喂养野猫,侬外婆就是不听,侬劝劝伊,野猫泛滥成灾,是会影响生态的。”
外婆当即反驳:“青浦那边生态好的地方,连貉都出现了。”
潘家宁搞不懂生态和野猫还有貉之间的联系,也不想夹在外婆和大舅妈之间,只能笑笑,干站在一旁,好在大舅妈没继续纠结于喂野猫的事情,外甥女上门,是不是要留晚饭是她更加关注的问题。
外婆撒完了猫粮,三人回到家里,大舅妈照例提起自家儿子的婚姻大事,想让潘家宁帮表哥介绍一个女朋友。
“侬表哥上海户口,事业单位上班,一米八相貌堂堂,条件不要太好,家里房子虽然小了点,但是要看地段哦,浦电路这边一平米要十万往上了。”大舅妈说着说着,就转到房子上,她回忆起当年上海人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现在想想真是鼠目寸光。
“阿拉家拆迁的早,分配的是潍坊新村的房子,距离陆家嘴,东方明珠,汤臣一品,也就是两站路,现在拆迁的都要分配到临港新城去了,噶远,比浦东机场还远,进城要走高速的,侬小舅妈一家就是标准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大舅妈一辈子的敌人是小舅妈,妯娌间明争暗斗几十年,讲起来是没有头的,潘家宁开始坐立不安,索性告辞回家,大舅妈象征性的挽留了一下就放她回去了,只让潘家宁路过小区花园的时候和大舅舅打声招呼。
大舅舅两口子都退休在家,有退休金有医保,有浦电路上价值五百万的房产,除了儿子没结婚之外,人生没啥烦恼了,夏天里大舅舅喜欢和一帮爷叔聚会吃老酒,就在户外支起桌子,炒几个小菜,石库门黄酒和红双喜香烟必不可少,吃的面红耳赤,谈谈国内外的疫情,中美之间的较量,不要太适意。
潘家宁没去和舅舅打招呼,避开吃老酒的爷叔们离开潍坊四村,她挤在二号线熙熙攘攘的乘客中,思绪飞到遥远的过去,忽然想起冰箱里的食物只够赵殿元吃一顿午饭的,赶紧拿出手机看监控,家里电视机开着,赵殿元系着围裙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来回回,忙忙碌碌,时不时拎着锅铲子盯着电视上的历史节目看一会儿。
小时候,爷爷也是这样的,上海男人在青海绝对是另类的存在,做饭洗衣服样样会,爷爷就喜欢一边看电视一边炒菜……
一个念头鬼使神差般冒了出来,这个男人也许是自己血缘关系上的曾祖父!潘家宁被自己放出来的魔鬼吓了一跳,但这绝非不可能,因为自己的曾祖母就姓杨,据说也是革命干部出身,可惜很早就去世了,就连父亲都没见过曾祖母的面,自己就更别提了,仅有的模糊印象来源于家中的旧相册。
潘家宁赶紧微信联络老爸,让他拿出旧相册,把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合影拍了发给自己。
很快老爸就发来一张老照片,这是曾祖父母仅有的一张合影,照片是黑白的,曾祖父身穿中山装,清隽面庞,戴着圆框眼镜,发型整齐,面目和赵殿元真有七八分相似,曾祖母穿列宁装,五四头,他们的孩子已经是小小少年,白衬衫蓝裤子配红领巾,经典的少先队员打扮,照片拍摄于五十年代初,距今已经七十年,相片的花纹边缘和王开照相馆的logo都带着浓郁的年代感,潘家宁有些迫不及待了,她很想知道赵殿元看到这张照片的反应。
……
赵殿元一天都没出门,光是家里的奇怪电器就够他研究的,自动启动的扫地机满地乱走,还会说话,说什么“人家要回家吃饭饭了。”大电视有无数的频道可以看,任何节目,哪怕是广告都精彩无限,彰显着这个年代的生活状态,民众的思想情绪,赵殿元看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节目,总体就一个感觉,富足加快乐,生活在2020年代的人,不用为煤球和大米发愁,不用为生计和安全担忧,更不用为抗击外虏流血牺牲,他们只需要没心没肺、快快乐乐的活着就好了。
中午,赵殿元用冰箱里的食材做了顿饭,下午,有人敲门,是个戴头盔穿绿色衣服的人送来一个大大的塑料袋,有肉有鱼有青菜有水果,说是叮咚买菜的送货员来送朱小姐定的菜,对电话预定赵殿元倒是并不陌生,三四十年代就有这个,有钱人家打电话到饭馆定饭,一个钟头就有人送过来,但那是富人的奢侈生活,现在普通人连买菜都能让人送到家了,也过上了富人一般的生活,那么穷人的日子是什么样的,穷人又在哪里?他用自己的人生经验思考了一番,认为穷人就在身边,穷人就是那些送外卖,送快递的人。
很快就有机会让赵殿元验证自己的想法,一个顺风快递员来送货,赵殿元和他攀谈了几句,问“像你们这样工作一个月能挣多少铜钿?”快递员告诉他,正常来说八千一万,干得好的话,十几万也有可能。
赵殿元结合外卖单上的物价分析了一下,认为快递员和当年的汽车司机一样,都是掌握核心技能的高薪阶层,他自认为也能胜任这份工作,总不能老住在人家小姑娘家里,总要出去打工挣钱养活自己才是。
或者当个厨子也行,赵殿元喜欢做饭,天然气灶和随时随地可获得的热水实在是太便捷了,不需要用报纸和木条引火,不需要去老虎灶买熟水,也不需要和邻居们挤在逼仄的空间里忍受烟熏火燎,脱排油烟机能让厨房变成一个没有油腻污垢的地方。
赵殿元在不锈钢案板上切着小葱,忽然想起了长乐里二十九号的灶披间,想到煤球炉和泡饭,想到阁楼上铺着红白格子桌布的餐桌和两个人的晚餐,蔻蔻即便没死在八十年前,现在也不在人世了,想着想着,眼泪滴到案板上。
潘家宁和朱莉是前后脚回来的,她们进门就看到桌上琳琅满目的饭菜,苏式红烧肉,番茄炒蛋,蒜泥茄子和凉拌黄瓜,还有一盆海米冬瓜汤,赵殿元见她俩回来,便去添了三盆饭端过来,把两个女生吓了一跳,米饭装在吃面的盆里,堆的冒尖。
“你觉得我们都是饭桶么?”朱古力愤然道,“这么一盆碳水吃下去,我一星期都白练。”她去换了一个平常用的小碗,顺手打开电饭锅看了一眼,差点晕过去,满满一大锅米饭,吃到下个月都富余。
还是潘家宁懂赵殿元,从饥饿年代过来的人,对于食物有一种强烈的向往,抓住机会就要尽量的多吃,多储存营养来应对随时而来的饥荒,一个每周只能买一斤半户口米的人,遇到可以放量吃的大米饭,可不就得拿盆装么。
潘家宁没敢在吃饭前爆猛料,等三人吃完了饭,残羹剩饭倒进湿垃圾桶,杯盘碗筷放进洗碗机,水果切好摆在桌上,她才拿出手机,调出那张五十年代的合影给赵殿元看。
赵殿元看到照片就凝固了,纹丝不动直到手机锁屏,潘家宁知道自己猜对了,曾祖母就是杨蔻蔻,或者叫杨丽君,杨蔻蔻本来就是潘骄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后来走到一起那是天经地义,是天作之合。
“蔻蔻埋在哪里?”赵殿元终于发问,声音低沉。
“我的曾祖母去世的早,六十年代就走了,骨灰一直寄存在龙华殡仪馆,后来和曾祖父一起葬在苏州凤凰山公墓,上海人都埋在那边。”潘家宁小心翼翼地说道,生怕这个男人情绪突然崩溃。
赵殿元很镇定,他能接受任何真相,事实上杨蔻蔻有这样一个结局,算是善终了,他沉浸在悲伤中,很久才意识到另外一件事。
照片拍摄于1952年,合影中的男孩大约十岁,时间大体对得上,也许这就是自己和蔻蔻的骨肉,蔻蔻是潘家宁的曾祖母,那么自己就是潘家宁真正的曾祖父。
“你……你爷爷还在么?”赵殿元颤抖着问道,他万万没想到,和自己的儿子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
“爷爷在青海,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认不得人了。”潘家宁轻声说,“他不会记得你,也没必要再刺激老人。”
赵殿元沉默了一会,说:“我想去苏州凤凰山公墓,看看蔻蔻,还有,这张照片可以给我么。”
潘家宁说:“可以可以,我搞成扫描件,用相纸打印出来给你。”
朱古力在一旁翘着脚吃水果刷手机,听他们说的云山雾罩,歪过头来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我接个电话。”潘家宁看到手机上有个陌生来电,按下接听键,就听到吴涛的声音:“潘家宁,我有个办法,带你那位捡来的怪人去做dna鉴定,输入到全国失踪人口数据库做一个比对,兴许能有收获。”
潘家宁气不打一处来:“你从哪儿搞到的我的手机号,警察就能以权谋私么,微信都给你了,还打电话!”
说着恶狠狠掐断了电话。
朱古力一脸的八卦:“听声音是个帅哥,还是警察?看样子是想泡你。”
潘家宁说:“现在贸然给别人打电话已经成为很不礼貌的行为,有啥事不能在微信上聊啊,我社恐,最怕打电话了。”
手机叮咚一声,是吴涛发来的微信,一张截图,潘家宁的微信明细里附带着手机号码。
潘家宁知道冤枉了别人,赶紧发过去一个道歉的表情,对方回了一个表情,你来我往一阵,才进入正题。
“初步验证,赵殿元是我曾祖父,你能安排我和他做一个dna比对么?”潘家宁发过去一句话,很快回到回复。
一个大大的表情: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