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Tango(1 / 1)

顾景同没用司机,独自在深夜开车来了练习生基地。

他有点后悔自己这个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因为他丝毫不能确定迟念会不会出来见他。

许多事情也许在很早以前就结束了,可还是会不甘心。

他喜欢迟念么?

当然。

迟念喜欢他么?

也许曾经喜欢过。

这个想法让顾景同有些苦涩,回来几个月,他跟她唯一的交集是通过柯廷芳而接通的短短几十秒通话。

家训是谋定而后动,他总是想等等,再等等。

他让秘书找了迟念所有的表演视频,出现在电视节目里的迟念变了很多,他都有些认不出她了。

这还是四年前那个娇娇气气的小姑娘么?那时候她有点肉乎乎的,看见体重秤就心里发紧,边担心热量边吃他给他买的零食。

推掉了一天里所有的会议,一个接一个的看,直到看到那支双人舞。

他早该想到的,宋衍和迟念,走得太近了。

让一只狼替他看着羊,未免有些太天真了。

秘书收集到的视频里包括尚未播出的部分,迟念和宋衍的一曲双人tango。

出自圣经里的古老故事,犹太公主莎乐美对圣徒约翰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为继父希律王跳了一支七重纱之舞后,得到了约翰的头,她在亲吻头颅后,也因罪而死。

顾景同闭上眼,他有些恨自己良好的记忆力,以及从小对艺术培养出的感知力。

一幕幕舞蹈镜头在脑海里回放。

宋衍牵着迟念的手走上舞台。

迟念穿一袭v字露背舞裙,质地柔软贴身,裙子一侧高开,露出如雪般的肤色,腿部线条流畅,骨肉匀亭。

长发挽起,在脑后梳髻,光洁的额头,小巧的瓜子脸,妆容干净,最引人夺目的是与裙同色的烈焰红唇和被衔在口中的一支玫瑰,花与人,皆是娇艳欲滴。

乐声响起以前,宋衍老练地以一个cabeceo(眼神)来邀请。

可否愿与他共舞?

迟念含笑点头。

当然。

大提琴婉转低沉的乐声响起,两人同时换了表情。

回到千年以前,在流淌着蜜与奶之地。

有着美妙月色的夜晚,犹太公主莎乐美遇见了圣徒约翰。

她对他一见钟情。

旖旎的乐声响起时,一场有关爱情的游戏徐徐拉开帷幕。

她是公主,也是囚徒。

她是轻佻浮夸的倾国美人,他是疏离冷漠的神之信徒。

回眸里,嫣然百媚,对视中,顾盼千娇。她是犹太公主莎乐美,身负原罪的美人儿。

莫负佳人春信,王国的公主,正处在她一生中最美的韶光里。

爱情的开始往往是试探,暧昧的八字绕舞步。

咔哒,咔哒,鞋跟轻响。

身体前倾,务必牢记是脚掌用力,重心跟随舞伴。

公主遇见了圣徒,倾慕又自恋,他会爱上我的。

脚尖点地,优美地甩腿,顺势用脚背摩挲他的裤腿,肆无忌惮地勾引。

玫瑰色的幽暗灯光,每个小节的音乐里总是少个半拍,那是故意的留白,让蠢蠢欲动的心,在那少掉的半拍里悬停,没有满足,只有意犹未尽与暧昧撩人。

可以舒缓迷离,也可以热情奔放。

快节奏时,是急速的踢腿,目不暇接的旋转,充满诱惑的折腰。

这是足以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

男与女的角力,势均力敌,棋逢对手。

关于爱情的追逐游戏,在这段舞步里,她是引导者,他是跟随者。

弯腿曲肘,盘桓于他的腰间,如藤蔓一般附随,柔软而有力。

动心了对不对?

衣袂摩挲,她的裙摆划过他的裤边。

不,他是使徒,神恩背负于肩。

逃不掉的,逃离只是另一种欲拒还迎。

她只是轻踮脚尖,调皮的一个慢拧,腰臀曲线毕显,曼妙多姿,天生的尤物,要撩拨世间所有的欲望。

约翰,你看看我。

即使你是圣徒,就没有某一刻的心猿意马,蠢蠢欲动?

这里是世俗之国,爱情是人的欲。

约翰,你远未成圣。

不。

再一次的拒绝。

音乐流转,不祥的旋律隐藏在热烈奔放的乐曲之中,有关王国破灭的预言已经传达。

一次自然而然的转身,引导者与跟随者的角色悄然变换。

她依然是莎乐美。

他已变为暴戾恣睢,纵欲贪婪的希律王。

王冠之下,是沉溺于酒色的面孔,他着迷于她的美丽。

妄想占有与侵略。

乐声里的不祥之音愈来愈盛,男女舞步越转越急。

这真是种充满了戏剧性的舞蹈,乃至于是歇斯底里的疯狂。

这是绝望的爱情,她渴求圣洁而不可得,他于下流背德的想象里妄图染指她的美丽。

宋衍是一体两面,克制与放肆、禁欲与纵情、苦修与酒乐。

探戈是绝望的爱情,热情下潜藏悲哀,欢快中隐现忧愁。

男人追逐女人,王者败国,白身献命。

希律是堕落的王,他立志要做引导者,蛮横而强势,剑步突进间,要怎么抵挡他的攻势?

她拒绝,快速的退步扭躲。

阴暗而冰冷的琴音

好啊,我为你起舞,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哪怕你要我一半的王国,我也会应允。

不,权势和财富我都不爱,珠宝和华服也不能打动我的心。

我要约翰的头。

如果他不能活着爱上我,那我就毁灭,我就把他献祭给罪恶。

在欢快的乐章里旋转不停,鬓间的玫瑰暗香漂浮。

七重纱之舞是致命的舞蹈,在罪恶里绽放的花朵,踩刀尖之上的血腥舞步。

痛苦与爱情是对缠绵至死的情人,它们永不分离。

约翰,我恨你,因为你让我痛苦而绝望。

约翰,我爱你,因为你是生命的救赎和期待。

如果不能生而相爱,那我就用死亡来得到你。

我们以为这是人类的游戏,殊不知是在跟命运贴面共舞。

神在俯视我们,命运的深渊就在身边,等着我们抵达。

然后啊,一脚踏空,万事皆休。

来吧,最后一支舞蹈,在世界堕落之前的最后疯狂。

莎乐美得到了约翰,尽管他已身死。

你应该看我一眼的,你会爱上我。

俯身轻吻他冰冷的唇。

你的唇有点苦,这是专属于爱情的苦味。

舞蹈结束。

因为结束动作挨得太近而呼吸交缠,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刚刚结束的是只是一场舞蹈么?更像是场爱情。

男人与女人的心照不宣。

会让人面红耳赤的tango,优雅又暧昧的tango。

迟念和宋衍交缠的身影让他觉得刺目。

笃――笃――笃

车窗玻璃被人敲击,顾景同从思绪里回过神来。

来人是迟念。

迟念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位。

她考虑过要不要来见顾景同,最终还是决定来一趟。

有些事情,说清楚,彻底有个了结也不错。

以前年纪小,分不清楚自己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这么晚了,找我做什么?”,迟念主动发问道。

“没什么,回国有段时间了,想见见你。”

“咱们两个不用这样寒暄吧,顾景同,别再打扰我了,四年前该结束的已经结束了。”

“那你为什么一直没找男朋友?”

“我找了啊,谁说我没找,前段时间不是刚爆出来……”迟念话没说完,被顾景同打断。

“秦川流家里跟我家老相识,我问过他了。”

迟念被揭穿,叹气道:“那你想要的解释是什么?我还喜欢你?所以别的人都是将就?”

顾景同没回答,他扭头直视迟念的眼睛,仿佛这样可以看透她的心。

迟念毫不退缩地与顾景同对视,在对方褐色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

这是二十一岁的迟念,不是十七岁的迟念。

十七岁的迟念以为终于遇到可以放心倚靠的存在。

那时候,她眼里的顾景同温柔可靠,沉稳有度。

跟很多人想象里不同,迟念其实不是在父母宠爱里长大的姑娘。

她的父母是对怨偶,从迟念有记忆开始,于文泉和迟立就一直在吵架,不吵架的时候,是他俩忙着赚钱不在家,保姆阿姨把她抱在腿上给她唱歌。

后来这对怨偶终于大彻大悟离了婚,迟立因为身体原因不会再有孩子,迟念顺理成章地被判给了母亲。

迟立在商业上有多精明,在做母亲这件事就有多糊涂。

一个独身女人带着自己女儿生活,外面工作的时候,刚硬,要强,积聚的压力与寂寞日渐增多,她需要一个排泄口,迟念在情绪爆发的那一刻成为天然的被指责对象。

迟念早慧,她小时候恨迟立,稍微大一些,她开始能体谅到迟立的不容易。

迟立过的不幸福,不幸福是会传染的。

所以迟念看起来开朗,可她知道她不是个特别容易开心的人。

立念集团搬迁总部,迟念也跟着转学。

然后,她遇到了顾景同。

少女时代里,有个温柔英俊体贴的男孩子一意孤行地喜欢你,大概是件特别梦幻的事情吧。

迟念回想起她和顾景同的开始,哪怕幻影破碎,还是能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那种快乐飞扬在蓝天下面的畅快。

她自信地觉得她会和顾景同一生相爱,她兴致勃勃地规划两个人的未来,她和顾景同一定不会像她的父母。

甜蜜的恋情,美满的婚姻,幸福的家庭……

总之可以想见的未来是有现实托底的童话故事。

阮初彤是根刺,可她要上舞蹈学校,偶尔出来刺两下,心情再坏,顾景同安抚几天也就好了。

可有些事情会随着事件推移而最终呈现本来面目。

迟念不是不庆幸的,如果不是那场重重巧合组成的意外,她要多久才能看的分明?

顾景同在他和迟念的对视里投降,“我其实一直想问,念念,你当年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跟我分手?”

迟念反问道:“阮初彤应该觉得是因为她。你觉得呢?”

“我不喜欢初彤,如果我喜欢,我不会追你的。”

“那大概是因为你不够爱吧,顾景同,你会是个很好的儿子、朋友、哥哥乃至于父亲。但是你做不了一个好的爱人,起码在我这里,你做不到。”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初彤?”

迟念无奈了,“顾景同,如果你将来遇到另一个你喜欢的人,记得把阮初彤打发的远远的,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自己的男人老是照顾别的女人,不管是有任何理由。”

说罢,迟念吐口气,继续道:“要说怨,我那时候是怨的。我过生日,朋友叫了一堆,结果男朋友中途离席了,因为另一个女孩子‘不小心’碰倒了香槟塔,玻璃渣把那双跳芭蕾的脚扎得鲜血淋漓。”

“只是因为这样?”顾景同有些错愕,他不觉得迟念会因为这种事而强硬地要跟他分手。

迟念看着顾景同的神情,这一刻,迟念觉得非常可笑,她毫不掩饰地笑出声来。

顾景同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自己是个笑话,顾景同也是个笑话,那段给她伤害的初恋更是个笑话。

迟念笑着笑着,眼睛里有了泪意,她很少哭,五岁以后再也没大哭过。

迟立女士的家庭教育告诉她,哭除了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难堪以外,不会有任何别的用处了。

所以迟念不会哭,她学不会哭的我见犹怜,如果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那她终其一生大概是吃不到这颗糖了。

迟念说道:“顾景同,我那天晚上给你打了七个电话。”

顾景同愣住了。

“从拨通到无人接听被挂断,要56s,7个电话,也就是392s”

“那天晚上我很不开心,可是那个时候,我能求助的人只有你,因为你是我设的紧急联络人。”

“怎么会笨到不小心摔一跤就骨折呢,那是从二楼窗台往下跳摔的。你家里会因为我是于文泉的女儿而任由我跟你谈恋爱,我作天作地要分手把你的面子扔在地上踩也能忍着。怎么就不会有人因为我是于文泉的女儿而想着富贵险中求呢?”

顾景同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以前引起疑惑的点点滴滴全部串联成线。

他因为失恋而萎靡不振,要求向来严格的父母反常地没有任何反应。

迟念住院后,叔叔阿姨抗拒的态度。

还有迟念坚决地分手。

迟念知道顾景同在想什么,可她不需要愧疚,时隔多年的愧疚太廉价了。

“你大概会想,如果你当时把手机带在身边就好了,对不对?不要这样想,就算是打得通,也来不及了。”

“顾景同,我不是因为你没有接电话而失望,我也不是因为阮初彤的存在和你对她的态度而失望,我是对自己失望,我在一个本质软弱的人身上投注,自然会血本无归。爱情就是赌博,我们每个人都是赌徒。这一局,是我下错了注。”

“顾景同,我要的爱,是不问对错,哪怕是杀人放火,恶贯满盈,有个人永远站在我这边。我要的爱,是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在我身边。我要的爱太重了,你给不起。”

迟念没有等顾景同的反应,她拉开车门,毫不留念地离开。

她从不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也绝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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