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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1 / 1)

踩着湿凉的雨回到院子,虞桃正蹲在廊下看枯萎的花儿,口中念着前些日子刚学的诗。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虞小满也跟着念了一遍,而后扬起脸,任雨水肆意打湿面庞,沁润鬓角,令眼中流出的咸涩液体也一并失了温度。

这场雨并未下很久,午时刚过便停了。

只是天空迟迟不放晴,院子里一地的花瓣落叶吸饱雨水黏在地上不肯动,虞桃一面艰难地扫一面埋怨臭老天,时不时还要进屋看看虞小满,见他乖乖坐在床边缝衣裳,心里才安定。

“那个什么别院,我跟你一块儿去。”下午打包行李,虞桃连同自己那份也一块儿收拾了,“若是不让我去我就偷跑,反正我卖身契又不在这陆府,他们能奈我何?”

虞小满已将三天后便离开陆府的事同她讲了,虞桃虽不明白昨个儿还说要在这里陪陆戟的人为何突然想通,但到底希望他过得好。如今陆家上下都晓得虞小满乃替嫁,并非真正的虞梦柳,作为“帮凶”之一的虞桃若再不站在他这边,他就当真孤立无援、举目无亲了。

谁想虞小满细细思忖后,得出个让她留下的结论:“那别院恐怕地处偏僻鲜有人往,若是吃不饱穿不暖,你岂不是得跟我一块儿受罪?”

虞桃自是不怕吃苦的:“没东西吃咱俩就在院里种菜,没地方睡咱俩就堆个草垛子挤挤取暖,这日子还能过不下去不成?”

大抵是觉得说不过她,虞小满想了想,说:“可我是男子,你姑娘家跟我住在一块儿,会被污了名声。”

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惊悚的话,是近来虞小满新添的特长。

听闻惊天秘密的虞桃目瞪口呆了足有半个时辰,而后耗子一样呲溜蹿出屋去,到晚上都没再踏进主屋。

虞小满料想到她该是这样的反应,做足准备便谈不上有多失落,毕竟是他欺瞒在先。

晚上用饭时,虞小满捧着饭菜敲门,半晌没人来开,便将吃食放在门槛边上,冲里头道:“饭还是要吃的,气坏身子不值当。”顿了顿又添一句,“今儿个有你最爱的栗子糕,再放一会儿就凉了。”

虞小满尽人事听天命,最后虞桃究竟吃没吃他不知,次日早晨倒是看见她出了房,拿着扫帚东扫一下,西铲一把,弄得落叶到处飞。

见到虞小满也没扭头就跑,反而哀怨地觑了他一眼,鼓着腮帮子好似余怒未消。

两日功夫,足够消息传开,也足够虞小满在府上的地位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日中午饭菜迟迟没送来,差人去催,厨房那边才磨磨蹭蹭送来一碗白米饭和一份凉透了的青菜豆腐汤。

虞桃沉不住气,当场就同那送饭的嬷嬷呛声:“就这些残羹冷炙,比下人吃的还差,能给主子吃吗?”

那送饭的嬷嬷也不好与,睨着虞小满,从鼻子里哼道:“他已经不是主子咯,没被扭送官府告他个偷梁换柱已经是咱们老爷宅心仁厚,就别挑三拣四了,凑合吃吧。”

虞桃气不过,再欲上前理论,被虞小满拦住。

“后日就走了,不差这一两顿。”

虞小满说着便坐下,捧起饭碗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白米饭。

冷不丁想起已经不在这府上的云萝,那会儿她言之凿凿地说一旦失去陆戟的庇护,他必难在这府上苟活。

原来不是吓唬他。

饭也是凉的,硬得像石头,虞小满嚼了好几下仍咽得艰难,虞桃给他舀了两勺汤兑进去,悄么声地红了眼眶。

“昨个儿我一夜没睡,把这事捋清楚了。”虞桃梗着脖子说,“我是你的陪嫁丫鬟,无论你是男是女,是猪是狗,我都只认你一个主子。”

虞小满噎了一下,心道我非猪也非狗,而是一条鱼。

不过很快就不是鱼了。

兴许也意识到比方打得不妥,虞桃别开脸,带着一点还没发泄完的气,凶巴巴地说:“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休想甩掉我!”

离别前的时光如同白驹过隙,虞小满白日里蹲在池塘边发呆,夜里做手工活儿,不知不觉便到了临行前的最后一个下午。

晌午段衡被陆戟差来带话,说明天日出便可出发,人走后虞小满在桌前枯坐许久,虞桃上前与他说话他才回了神,挤出笑说:“明日就走了,不如趁空闲一起去街上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

二人步行出门去。

京城的街道总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从前虞小满爱凑热闹,看见什么稀罕玩意儿都要瞧一瞧,这回没兴致,沿街向前走着,目光却是虚的,没在任何一处停留。

虞桃与他相反,想着搬到那别院怕是不方便进城,看见什么都想屯,布料来几匹,草纸来两捆,胭脂也要了几盒,给银子时想起虞小满是男儿身,用不着这个,忙又退掉一半。

虞小满负责拿东西,逛一圈累了,见虞桃杵在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半天没挪窝,便在对面茶馆找了个座位,靠窗的,既能歇脚又能看见外头。

即便台上的说书人这回讲的不是骠骑大将军的故事,虞小满还是听入了神。

端茶送酒的小二在狭窄的走道里来往穿梭,一个不留神跟进门的客人撞上,侧身碰了下虞小满的肩,欠身嬉笑着赔了礼。

虞小满反应慢半拍,待偏头时,那小二已经走远了,倒是方才与他撞上的客人还立在走道上,与虞小满视线交汇时粲然一笑:“这么巧。”

在沈暮雪面前,虞小满总是没什么底气的。

哪怕与宁国侯世子和离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沈暮雪仍是老样子,面上丝毫不见失意颓唐,正姿端坐于桌前,浑不在意旁人打量的目光与耳边的窃窃私语。

茶送上来,她给自己斟满一杯,把茶壶放到虞小满跟前,示意他自己倒,虞小满看了一眼,双手垂放在膝盖上,没动。

沈暮雪笑了一声:“真不明白他看上你什么。”

虞小满亦不明白她此话何意,想了想,说:“沈小姐弄错了,他喜欢的一直都是你,先前那样做是为了保护你。”

沈暮雪扬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抿了口粗茶,到底没将话点破,只意味深长地问:“当真?”

“真的,他无时无刻不惦念着你。”

双手不由得绞紧裙摆布料,虞小满心想,这是最后一次,没有旁的机会了,我得帮他。

“我明日就会离开,陆……陆大少爷的腿也会很快恢复,若沈小姐对他还有意,不妨……”虞小满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心实意,“不妨将往事说开,与他再续前缘。”

晚上回到陆府,虞桃忙着整理新买的东西,这里一捆那里一包堆成小山,生生弄出了举家搬迁的架势。

虞小满只带了几件衣服,还有别的什么虞桃没瞧见,总之没带值钱的,包袱拎在手上轻飘飘。

“怎么说也给他暖了大半年的床,还为他挨了一刀……”虞桃很是不服,“他怎的如此绝情,大冬天的,就让你带两身衣裳走?”

其实虞小满连衣裳都不想带,因为用不着。

一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虞小满说:“再冷一阵,春天就到了。”

丑时四更,天上散落寥寥几颗寒星。

虞小满独自一人穿过竹林,自幽深小径越过拱门,被守门的段衡拦下也不露惊慌,小声说:“我来送点东西。”

段衡常年跟在陆戟身边,旁观了一些事,对这位夫人的印象正在逐渐转好,因此对于陆戟铁了心要把人送到外头去这件事万分不解。

然碍于主仆有别,段衡没胆子问。这会儿见虞小满形容憔悴,几日不见瘦了一大圈,一阵风就能刮跑似的,又见他手中拿着一封信笺,想来是为了告别,段衡不由得心软,胳膊一收,放了行。

陆戟今日难得歇在家中,虞小满猜测他许是怕自己赖着不肯走,要亲眼看着自己上马车才安心。

轻手轻脚步入书房,合上门扉转过身,案边无人,往窗口方向看,陆戟已然躺在软塌上睡着了。

虽说眼下情况恰好免去了很多麻烦,虞小满还是走到软塌前,将从怀里掏出的瓷瓶去塞,瓶口在陆戟鼻间晃了晃,等了一阵,确认他呼吸平稳睡得更沉,才将瓷瓶收好,直起腰。

桌案上的蜡烛尚未燃尽,堪堪够辨字。虞小满行至桌前,将信封内的红纸抽出,展开,右手边醒目的“休书”二字,险些灼了他的眼。

这休书是下午在外头时,趁虞桃没留意,拐到巷子里找了个捉刀代笔的师傅写的。

虞小满嫌自己字丑,又不晓得这东西是否有个规矩,索性找旁人代劳。那代笔的是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听说他要写休书,抬头打量他好一会儿,许是在心里嘀咕这年头竟有如此开明的妻子,亲自为夫君准备休书。

稀奇归稀奇,到底是做生意的,执了笔就按虞小满的要求写了。眼下瞧着上头诸如“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等冰冷字眼,虞小满还是有些恍惚。

而后便扯开嘴角,无声地笑。

他笑自己愚蠢,与陆戟缔结姻缘的分明不是他虞小满,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个顶包的,事已至此,竟还如此不识趣,在这休书上写自己的名?

真真是恬不知耻,胡搅蛮缠,难怪陆戟厌烦了他,要将他送得远远的,此生都不想再与他相见。

笑着笑着,眼眶酸胀难耐,呼吸与心跳同时被打乱,虞小满放下休书,抬手捂住左胸,那撕扯剥离的痛感再度袭来,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知道时机就快到了。

每个鲛人体内都有一颗元丹,囤积着来自深海的能量,是鲛人的元神所在、生命之源,亦是鲛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

它位于心脏附近,前日通过璧月姐姐的口信确认,唯有心死神灭时,方可将其逼出身体。

在此之前,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心死神灭,他只知道,元丹可以为陆戟治腿,让他重新站起来。

虞小满急喘几口气,一手撑于桌沿稳住身形,撕裂般的痛自心口出发,沿着筋脉血肉蔓延四肢百骸。

原来心死神灭这般痛,痛到他眼前花白,咬牙切齿都忍不住呼之欲出的泪。

可是还不够,还不够痛。

虞小满闭上双眼,原想强迫自己回忆陆戟待他不好的那些瞬间。可不知怎的,眼前掠过的尽是雨天罩于头顶的一柄纸伞,为救他拔出鞘的一把利剑,教他写下二人名字的手,将他护在怀中的坚实臂膀,一声声温柔缱绻的“夫人”,还有冷峻面容上为他绽开的笑颜。

这些……都不属于他。

全部都不再属于他。

一股要将人整个撕裂的疼痛自体内炸开,似打断筋骨,再与肉体一道揉烂,和着淋漓的鲜血,痛得虞小满呼吸停滞,心跳都不复存在般,蜷着身体卧在地上,像一只被摧心剖肝、了无生意的兽。

铜壶更漏残,红妆春梦阑。

成串眼泪沿面颊流下,落在地面复又弹起,一时叮咚乱响,如珠落玉盘。

勉力睁开眼,看见自胸口析出的元丹飘在半空,散发着莹润微光,而它四周落了一地剔透珍珠,好似众星拱月,捧起万珠之王。

鲛人仅有一颗元丹,且一生只有一次泣泪成珠的机会。

先前虞小满想不透这二者的联系,现下却全明白了——所谓“诚则泣泪成珠”,“诚”亦可作“成”,这珠终归只能在心如死灰的绝望后,与象征生命的元丹一起脱离身体。

虞小满咧着嘴又哭又笑,发出的微弱声响很快被窗外风声遮掩得一干二净。

他累得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仍拼命睁开眼,望向榻上沉睡着的陆戟。

第一眼怦然心动是他。

最后一眼缠绵悱恻依然留给他。

立冬这天,残花带露摇,红叶随风飘。

陆戟自梦中惊醒,拂去满额冷汗,唯余一室凄凉。

安排好的马车未在日出时接到人,说要同往的虞桃也没能跟了去,阖府上下喧闹一天,也未找到凭空蒸发的人。

倒也不是一点线索都未留下,陆家大少爷残废多年的双腿忽然好转,一日之内竟弃了四轮车站立行走的事,为那位替嫁夫人的失踪添了些传奇般的神秘感。

流言甚嚣尘上,有说这位夫人是陆府请来的隐世名医,为不走漏风声才扮作新娘入府,为陆大少爷治病。

还有说这位夫人必是修炼成精的妖,因心悦陆家大少爷,甘心化出人形陪伴身侧,后来许是被识破,慌忙逃窜时不慎掉落法宝,叫陆大少爷捡了去,碰巧将腿治好。

然这些无稽之谈统统没入陆戟的耳。

深夜,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门窗紧闭,似想留住最后一缕属于那人的清香。

除了健全的双腿、装满整个蛋络子的珍珠,虞小满还留了一封书信于他,里头全是关于冯曼莹母家结党营私的罪证,比陆戟费尽心力搜集到的还要细致全面。

那一纸休书,是某天晚上他伏于案前不慎踢到,红纸被揉作一团,打开看,上头的原本的字被涂抹了个干净,只余“休书”二字隐约可辨。

而将皱巴巴、糊满干涸泪痕的纸抹平,展开到尽头,取代那格式规范行文冷硬的词句的,是一行歪歪斜斜、谈不上美观的字。

——守你一程,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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