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摇头叹息,心中颇为感慨。
历史上的朱希忠,万历元年九月三十日病卒。
今日是七月十九,二者相去其实并不远,就算没有湖广这一遭,也是两个月的事了。
只不过,这二者中的君臣之谊,大不相同。寿终正寝,哪里比得过慷然赴死。
虽说有各取所需的成分,但……
即便千金买马骨,都不能亏待成国公府,又更何况是对自己有着莫大的臂助。
自登基前后,锦衣卫助自己控制内廷,压制两宫与高拱,到如今这位成国公因公殉职。
成国公府已经全然依附于自己,可谓浑然一体。
要是朱希忠身后哀荣都护不住,还怎么让人相信他口中的再起凌烟阁?
当初朱纨替世宗皇帝办事,深陷弹劾而自尽,甚至反攻倒算,牵连亲族,世宗皇帝却无动于衷。
直到事后五年,兵部尚书聂豹都还在阴阳怪气世宗——“律有明条,今闽浙势豪私造巨舟,与贼交易,稍一厉禁,怨讟朋兴,自巡抚朱纨不得其死,法网遂撤。”
你看,编制法网的人都不得其死,还让人怎么管闽浙势豪?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为此,朱翊钧自然不能让国公府还像历史上一样,朱希忠一死,就急转直下——朱希忠死的当年还追封王爵,第二年,朱希孝接掌卫事三月死,朱时泰袭国公九月死,十年褫夺所追王爵,十四年,成国公朱应桢自尽。
锦衣卫,可不是那么好掌的,稍不注意就会被清算。
昔有陆炳,后有成国公府。
所以,朱翊钧方才的用词尚且委婉,却是斩钉截铁地表明了态度。
朱希忠是殉国!钦差办案,劳死任上!
什么?擅杀亲王、僭越皇权的泼天罪过?
成国公只是办事的方式方法有待商榷而已,本意还是好的嘛,是位好勋贵。
更何况还是呕心沥血,死在钦命任上,怎么可以对这等纯臣太过苛责?
也别说赏罚的问题了,直接说说怎么赏吧。
张居正与高仪对视一眼,纷纷露出无奈的表情。
现在皇帝屁股一翘,他们就知道他是要拉屎还是撒尿。
又是这种为难的事。
廷议不是内阁的一言堂,满朝文武也不是由内阁如臂指挥。
皇帝只需要考虑说服他们首辅、次辅而已,他们要调和的阴阳,就多了。
张居正作为首辅,当先开口:“陛下,不仅朱希忠之事,还有驸马都尉邬景和。”
“邬驸马即便是宗正,也不能不经礼部、内阁、陛下,擅自将荆、襄、岷、吉定为罪藩,降等袭爵。”
除了这四藩外,楚藩还在查。
可以说,湖广所有的亲王,经此一事,都沦为了罪藩。
与朱希忠的事情一样,一旦到了廷议,又是轩然大波。
不是说亲王、郡王不能杀,此前朝廷杀的也不在少数。
也不是宗藩不能定罪,辽藩除国还是他张居正亲手操办的。
问题在于,这种程序问题,不经由内阁、皇帝审定,就自作主张,擅自行事,成何体统?
此例一开,风气蔓延到边关大将,各地督抚,那就是礼制崩坏。
万万使不得!
朱翊钧闻言,也认同地颔首附和:“办差的方式方法,确是有失妥当。”
他露出笑容,理所当然:“所以今日才要跟二位先生商议,此事应当如何收尾。”
张居正见这做派,果不其然的意料之中,不由无奈。
小皇帝舍得放权,可一旦插手政事,无不是给内阁找大麻烦。
朱希忠擅杀亲王,小皇帝一上来就暗示其非但无罪,还要赏赐。
邬景和僭越职权,牵扯的不只是内阁,科道、御史、礼部上下都不会轻轻放下,小皇帝轻飘飘一句方法失当,意思就是半点过失不能沾了。
小皇帝就仗着内阁调和阴阳,遇到事情就将他跟高仪喊来——“先生,再调一调嘛”
让人实在是……嗯,感觉好像还不错。
好歹都是正经事,不是世宗皇帝一意孤行修殿阁这种的调和阴阳。
张居正沉吟片刻,缓缓道:“陛下,湖广的案既然已经查的差不多了,就让海瑞等人,先回京复命罢。”
湖广折腾有些久了。
当初楚藩弑父篡位的大案,世宗钦命邬景和办案,前后一个月余,就为湖广上下排斥。
如今这事久久不结,还有不少士绅连带着被破家灭门,压力更是倍之。
就张居正每日接到江陵老家说情的信件,就没断过。
当然,理由很是冠冕堂皇,钦差查案,人心动荡,不仅打击了官吏理政的热情,更是影响了百姓生产务农的积极性啊。
即便在梁梦龙到任后,有所缓解,阵仗也不容小觑。
皇帝既然说要收尾,那最好是先定调结案,表态再说。
免得人心浮动。
三人这边谈论正事,一旁的张宏则是不声不响布置好了午膳,站到皇帝身后,以示提醒。
朱翊钧见状,起身走下御阶,执礼相邀:“二位先生,咱们先用膳。”
两位阁臣也习惯皇帝这做派,连忙谢恩跟上。
吃饭的时候,正适合议事。
所谓食不言,那是嚼东西不能说话,而不是席间不能说话,否则就不会这么多宴请了。
三人列次坐下。
朱翊钧接上方才张居正的话:“先生,朕稍后便下诏,将湖广一事定结,着海瑞即刻回京,如何?”
下诏肯定是要下的,钦差也该回来了。
他将首辅次辅叫来,不就商量完了好拟票么?
至于诏书内容,就看三人达成什么共识了。
两位阁臣听罢皇帝言语,高仪率先开口问道:“陛下果要将各藩宗产收归内廷?”
降等袭爵这事,在邬景和临行前,皇帝就已经跟他二人商议过了。
当家才知柴米贵。
节流之事,从来不在于意愿,只是各有阻力罢了。
宗藩降袭的阻力本就在皇帝,户部和内阁从来没意愿出钱养这么多宗室。
皇帝既然有意,两人自然是万分赞同。
彼时的共识就是,从湖广事入手,罚罪藩降袭,开解底层宗室的商禁。
等放出风声后,再授意听话的宗藩一二家,自请降袭,另行赏赐,内外各有一罚一赏,裹挟其余宗藩。
先坐实,再定制。
温水煮青蛙使各藩不至于串联,也能保全皇帝圣德。
不过,这事之外的收归宗产,小皇帝可没与二人透过风!
涉及到真金白银,就跟老师玩心眼?
朱翊钧见高仪神色微妙,颇有不满,他连忙让张宏给先生盛碗汤,压压暑气。
面上则诚恳道:“此事,朕也就跟邬景和提了一句,将岳阳王府宗产抄没。”
“哪知各藩竟然都有牵扯,朕也始料未及!”
“不过先生,既然已经抄没收归了,总不能再朝令夕改了。”
“至于宗产具体处置,却不止是内廷,朕欲让内廷、宗人府、户部统管。”
没跟邬景和打招呼那是假的。
当初海瑞等人临行前,确实只知道岳阳王府涉案了。
但朱翊钧有所猜测,甚至说暗示朱希忠牵连各藩,就不足为道了。
湖广这次,若是真要将各藩宗产全部抄没,定然也有近百万之巨。
只以楚藩为例,历史上楚藩被王守仁讹诈,说楚藩侵夺了他祖上王弼的财产,有一千多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