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发出一声轻响,外面的人推门进来。
不是璧妃,而是一位老嬷嬷。
这位老嬷嬷谢陟厘见过,每一次筵席上,这位老嬷嬷都侍立在皇后身边。
老嬷嬷道:“皇后娘娘夜来头疼难眠,难得圣女在此,皇后娘娘欲邀圣女一叙,不知圣女可愿赏光?”
原来今晚要见的人是皇后。
谢陟厘低头看向地上的安知意。
“圣女放心,此间老奴自会料理。”老嬷嬷道,“娘娘还在等圣女。”
谢陟厘每一次见到的皇后都是盛装,雍容华贵,今夜却是个例外,皇后穿着家常衣裳,只松松地挽了个发髻,脸上脂粉未施,露出了年近四旬开始微微松弛的肌肤,看上去温婉沉静。
谢陟厘之前准备好好演上一场戏,掏心掏肺地表示自己为了活命可以为皇后做任何事,总之怎么忠心怎么来。
可这一切全给安知意的死打破了。
此刻已是紧要关头,谢陟厘眼前晃动着的却是安知意那张被挠出道道血痕的脸。
恍了好一会儿神,才听见皇后问为她何想要玉肌丸。
“因为我不想死。”
谢陟厘喃喃道。
就在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一只小盒子递到了谢陟厘手里。
里头是一颗谢陟厘很熟悉的玉肌丸,它光滑圆润,低调内敛,不带一丝谢陟厘平时闻惯了的香味。
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地搞到了手,倒让谢陟厘一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本宫时常劝陛下保重龙体,仙药之流再怎么传得神乎其神,到底是药三分毒,久服还是会伤身,可陛下就是不听。”
皇后叹息道,“女子体弱,受不起丹药之力,所以我命人制了些补药,就是你手这丸。之所以假托玉肌丸之名,是不想弄得后宫人心惶惶之故。这丸药制作不易,你若能为本宫劝着些陛下,少进一些仙药,本宫定记你大功一件。”
皇后的神情很温和,语气满是殷切与鼓励,看上去当真是为皇帝的康健以及后宫的安宁操碎了心。
谢陟厘回到自己宫殿的时候还带着几分恍惚。
安知意来过的痕迹已经被清洗过了,殿内一切如初,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谢陟厘一个人待惯了的,此时却觉得这宫殿空旷得过分。
就在这时窗上一声轻响。
谢陟厘几乎是飞奔过去。
风煊脚一落地,还未站稳,谢陟厘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衣袍上还沾着屋外的寒气,但很快肌肤的热力便透了上来,谢陟厘深深地把自己埋在里面,不想松开。
“……阿厘?”
风煊难得有美人投怀送抱,愉悦之余,也有点讶异,“怎么了?”忽然面色一顿,“是不是在皇后那里……”
“没有,不是。”谢陟厘的头埋在他胸前,声音传出来闷闷的,“阿煊,让我抱一会儿。”
风煊便也静静地抱着她。
深夜寂寂,连兽柙都一片安静,看样子全睡了。
谢陟厘良久才抬起头来,先把那块玉玦交给风煊。
风煊听完,忽然在谢陟厘脸上捏了一把,用了点力气,谢陟厘生疼,连忙捂住脸。
“你是为这个难过?”风煊道,“那个安知意自己死了便罢了,她若是还活着,我早晚也要送她去地下见她的父兄。”
风煊说着,收起玉玦,“正好把这东西拿去,让严锋那个蠢货彻底死心。”
谢陟厘:“……”
原来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也有脑子不灵光的时候吗?
“那个……”谢陟厘忍不住道,“阿煊,若是她真的对严将军没有半分心动,是不会将死之际还要到我这里来,托我把玉玦交还严将军的。”
风煊收玉玦的动作微微一顿,转即捧起了谢陟厘的脸:“这是严锋的事,你不必担心。”
谢陟厘也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只是想起去年在大帐初见,安知意艳如春晓之花,让人一见难忘。
不过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谢陟厘拿出那颗玉肌丸,一面告诉风煊之前在皇后宫的情形,一面用医刀刮下薄薄一层,放在鼻间细嗅,仔细分辨其的药材。
眼下玉肌丸有了,就看那个仙药是个什么药性。
她做完这些,抬头就见风煊坐在一旁,眉头紧皱,在眉心皱出了一道深深的竖纹、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玉肌丸得来太容易了?”
风煊“嗯”了一声。
“我也觉得奇怪,原本还在怀疑这是不是一颗假药。”
但这颗药丸全是清热解毒的良药,用药极精,解丹毒甚是对症,应该是真的。
谢陟厘还想过皇后是不是在她面前装贤后,又觉得没道理,太子引诱风煊逼宫的那个雨夜,皇后是什么样的人物,可是半点也没打算瞒她。
难道想拉拢她?
也不大可能吧?
谢陟厘着实想不明白。
“此事恐怕不简单,皇后大约有什么图谋。”风煊说着,过来将谢陟厘深深抱在怀里,“阿厘别怕,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拥抱用力极了,谢陟厘觉得骨骼都被他挤得生疼。
她回过脸看着他,在他眼看到了一丝恐慌。
“阿煊。”谢陟厘轻声道,“你也别怕。”
怎么能不怕呢?
风煊想。
他最最想保护的人,要替他前往最最危险的地方。
三日祷告之期结束,宫人酉时便为谢陟厘梳洗打扮。
一入夜,皇帝便乘着肩舆过来了。
谢陟厘作北狄打扮,通身白衣,长发披散,抹额两旁垂下长长的璎珞,端端正正地跪在神像下的蒲团上,神清如雪,人面如玉,整个人有一种不沾一丝尘埃的端宁之气。
果然不愧是圣女!
皇帝无比满意。
他一生临幸过的女人数也数不清,却从未尝过圣女的滋味。
“拿药来!”
皇帝吩咐,然后双手扶起谢陟厘,温柔款款地道:“爱妃是圣女,有天神庇佑,自然是身带仙缘,定然受得了仙药之力,朕便赐你一颗,准你与朕共赴极乐之境,如何?”
“好!”谢陟厘正求之不得,立刻答应。
答应完了才发现自己好像应得太迫切了一点。
这倒令皇帝心情更好了,申公公很快托了两丸药来,一丸色作鲜红,一丸色作粉红。
皇帝把鲜红色的丸药递给谢陟厘,正要好好跟谢陟厘说一说这仙药的好处,才开了个“爱妃啊”的头,就见谢陟厘一把接过药,放在鼻尖闻来闻去,还去柜子里掏出医箱,又是针又是刀的,开始对那颗仙药动起手来。
“……”皇帝头一回见到对仙药如此暴力的,忍不住道,“爱妃啊,这丸药是吃的,直接以酒送服便好,不需要切开。”
谢陟厘专心致志,状若未闻。
申公公见状清了清嗓子,正要替皇帝劝劝这位圣女。
皇帝摆摆手,自己纡尊降贵,走到谢陟厘身边,保持了良好的耐心:“爱妃,春宵苦短,咱们就莫要浪费时间了吧?这仙药你若是不吃也罢,大约你们的天神和我们的神仙不是一路吧……”
谢陟厘弯腰试药,宽大的衣裳垂下来,露出纤细的腰肢。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搂住谢陟厘。
谢陟厘浑身一僵,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威胁在,她僵硬地道:“陛、陛下,我能不能问您要一样东西?”
皇帝已是急不可耐,把谢陟厘打横抱起就要往床上扔,“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跟着喘吁吁地唤:“药!”
申公公忙将酒与仙药送到皇帝面前,皇帝正取了仙药准备服下,谢陟厘一把抢过他那颗仙药:“我想要这个。”
皇帝一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还保持着送服的姿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药被抢了。
谢陟厘仙药到手,立即把之前的仙药与玉肌丸放到一起,三颗药丸一比照,真相再也无所遁形。
“哎呀,圣女娘娘,您也忒顽皮了!这可是仙药,不能玩的!”
申公公忙忙地过来把皇帝的仙药拿回去。
谢陟厘大声道:“陛下,这药有毒!”
皇帝正准备在申公公的服侍下送服,闻言一顿。
申公公道:“话可不能乱说啊圣女娘娘,这可是仙药……”
“陛下服这药有两年了吧?这两年来,是不是觉得自己时常耳鸣心热,头疼难眠,心气浮躁,脚下虚浮,双目赤红……”
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申公公最熟悉皇帝的表情,一看立即打断谢陟厘的话:“娘娘啊,您现在是圣女,不是太医。陛下今夜来这里不是听您背医书的,快,莫要让陛下久等……”
“住口。”皇帝喝道,然后望向谢陟厘,情/欲已从他眼褪去,谢陟厘说的每一点都是他身体的症状,“你接着说。”
“陛下若是继续服用此药,用不了多久,耳鸣便会越来越严重,头痛也会发作得更厉害,到时先是双目涨痛,目不能视,再至耳不能听,渐渐四肢不能动弹,形于活死人。”
“你可知什么是欺君之罪?”皇帝沉沉地道,“林院判日日为朕请平安脉,说朕这是元阳充沛,仙力充盈,只要多行房事,便可达至阴阳调和境界,有延年益寿之功。”
谢陟厘大约已经知道了皇帝的脾性,别人的生死,皇帝全不会放在心上,但自己的生死,皇帝却是紧张得很。
她将两粒仙药托在掌心,再放上一粒皇后给的玉肌丸,最后放上一粒寻常的玉肌丸。
“陛下请看,这枚香气扑鼻的玉肌丸,是林院判为后宫嫔妃所制。这枚无香的玉肌丸,是只有皇后信得过的嫔妃才能拿到。只有服下皇后这粒玉肌丸,才能化解仙药里的丹毒,也就是所谓的‘得仙缘’。”
谢陟厘道,“得仙缘是假,得皇后娘娘的缘才是真。只有得了皇后娘娘的玉肌丸,服用仙药的嫔妃才能活下来。”
皇帝拈起两枚玉肌丸,脸上阴晴不定,“你说得若是真的,那朕身边就全都是皇后的人了,是不是?”
“陛下定有圣断,我不敢多言。”谢陟厘说着,递上剩下的两粒仙药,“至于这两粒仙药,鲜红的丹毒未解,单独服下必定丧命。粉红的掺了一半解药,弱化了毒性,服下令人春情勃发,精神健旺,但渐渐便离不得这东西,久服则会损伤脏腑,慢慢成为一个废人。”
皇帝捏着那两粒仙药,忽然伸手掐住了谢陟厘的脖颈:“你是谁的人?谁指使你这么做?”
皇帝身形高大,发福之后,人像一座铁塔一般雄伟,虽是养尊处优,手劲却大得惊人,谢陟厘呼吸吃力,脸憋得通红,“……这跟……陛下的龙体比起来……重要么?”
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皇帝的眼内布满血丝,看起来仿佛要滴血,这正是丹毒上脑的症状,但在林院判的隐瞒下,却成就了自己比年轻人还要火气大的自信。
皇帝的暴躁易怒,皇帝的喜怒无常,皇帝的纵情声色,或者从前便有,但在药效的加持下越来越趋于失控,要不了多久,皇后和太子就可以收获一名无法动弹的傀儡。
只可惜这些话她全没有机会说出来,一刹那间只想到一件事——失算了,她给自己安排了保命的绝招,但没想到会被人掐住喉咙发不出声音,无法呼唤救兵。
或许是皇帝自己想到了这一切,就在谢陟厘以为自己会被这么掐死的时候,皇帝忽然松开了手。
谢陟厘一阵狂咳,委顿在地,拼命喘息。
她知道那句话说对了。
风煊说得没错,皇帝的本性便是自私自利,永远都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只要燃起皇帝的疑心,皇后的所作所为一定无法再隐瞒下去。
“来人!”皇帝大喝,“去传皇后来!”
申公公立即应了一声:“奴才遵旨……”
一语未了,被皇帝一脚踹到了墙角,“狗东西,这药是你喂朕吃的吧?!——羽林卫何在?!”
殿外寂寂。
谢陟厘觉得有点奇怪。
皇帝的大驾仪仗甚众,其自然也有羽林卫,这会儿应该守在殿外才是。
皇帝的脸色大变,忽然一把打开殿门。
谢陟厘的视线越过皇帝的背影望出去,只见羽林卫确实是在殿外,他们铠甲生寒,刀刃出鞘,刀尖对准了殿内的皇帝。
最间的羽林卫让出一条道来,皇后扶着太子的手,款款地走来,盈盈地福了一礼。
“听闻陛下召见妾身,妾身未免陛下久候,就先来了。”皇后脸上缓缓露出一个雍容高贵的笑容,“陛下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臣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