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疆到京城千里迢迢,凯旋的队伍抵达京城门外时,已经是初秋。
队伍当除了军队,还有北狄使团以及此役有功各等人士,等着去吏部完全核查。
还有诸如工匠医者等人,因为有功也有了进身之阶,来京城求一个前程。
谢陟厘就在这一批队伍。
谢陟厘因为想去太医院,不愿公开身份,原以为多少会遇上一些阻碍,没想到风煊和祭司双双赞成。
风煊道:“京城看似一派繁华,其实云谲波诡,十分凶险。你好好在太医院修习医术,只当自己是一位普通军医,什么也不要向外透露。你与我关系越远,便越安全,知道么?”
祭司差不多也是个意思,不过说得更直白些:“大央人十分阴险狡猾,若是知道您是圣女,一定会打您的主意。您一定要待在安全的地方,千万不要被他们看到……”
祭司此番一起随军入京,主持议和,相处得久了,谢陟厘就发现这位神棍实则是个话痨,逮着机会便要唠唠叨叨,反反复复明示暗示,一天遍告诉她“神庙才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您看您是不是回神庙去”。
谢陟厘便问他:“神庙修好了么?”
“……”祭司顿了半晌,最终十分坚毅地道,“会修好的!”
长长的队伍大清早便来到了城门外,一直杵到日上天。
初秋的太阳可称是秋老虎,毒辣辣地晒得人一层层往下淌汗。
将士们久经沙场,这点苦不算什么,一个个依然能保持整肃的军容,站得纹丝不动。但工匠们却有点受不了,悄声嘀咕:“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向来没什么规矩的北狄人更是有几分暴躁,喊道:“你们皇帝到底来不来啊?!这军犒不犒了?”
城门依然坚闭,城墙上旌旗猎猎,仿佛是严阵以待。
谢陟厘站在队伍的末端,与风煊之间隔着无数的人头,只能凭那面高扬的烈焰军旗去分辨风煊的位置。
不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神情?
会有点难过吧?
她心里默默地想。
风煊很少会说起自己的父兄,但她听风焕和路山成他们口里的意思,皇帝日日沉迷女色,太子则对风煊有诸多不满,想来是故意把风煊晾在这里,好给风煊一个下马威。
她只想到了这一层。
后来才明白,太子抹风煊的面子只是第一层,第二层是想把风煊晾到气急败坏,但凡风煊有些许不耐烦,太子手底下养着的那些言官就有事做了。
但风煊没有。
他沉默地立在日光下,甚至没有骑在马上,站在队伍的最前端,身姿如铁枪般挺拔,面容冷峻而英挺,周身却有渊渟岳峙之气。
城门是没开,但城外还有不少老百姓。
老百姓们拿出看庙会的热情围观。
有热心国事的,知道这是刚刚为大央平定北狄的大将军,纷纷拿了熟鸡蛋与果子送给将士们。
至于那些不甚热心国事的,其以大妈们为代表,她们一面磕着瓜子儿,一面在人群指指点点:“哎哟,这个将军生得可真俊!又这么会打仗,莫不是个天神下凡吧?”
太子的幕僚一看不好,不单没晾出点章来,反而给风煊整出了名望,当即建议太子赶快出迎。
太子沉着脸,命人打开城门。
城门一开,太子脸上便换上了欢畅的笑容,走过去,万分热情地道:“七弟,孤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风煊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自家兄弟,何必见外?”太子忙扶起他,“父皇原本是要亲自来的,偏偏新进的那位璧贵人不知怎地受了点惊吓,父皇便去哄美人了,只能是孤来,七弟不会嫌父皇怠慢吧?”
哪怕是隔着一层铠甲,那双搭在袖上的手也让风煊觉得一阵腻烦,但脸上依然沉静,恭恭敬敬道:“正所谓长兄如父,兄长亲临,臣弟已是愧不敢当,哪里敢烦父皇亲至?”
太子眯起眼,试图回想一下风煊曾经的模样,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记忆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稀薄的影子,头上顶着个字——宫婢之子,不足挂齿。
但现在太子非常后悔,若是当初能腾出手去弄死那个宫婢之子便好了,那可比弄死一个军功显赫的大将军可容易得多了。
犒军是个漫长的过程。
首先太子要代表皇帝发表一番感言,稿子是翰林院拟的,又长又,被犒的人绝大多数听不懂。
然后是礼部的官员们抬出了天子御赐的酒食。
谢陟厘跟着众人谢了恩,尝了一杯酒。
然后长长的队伍开始分裂。
军队不能入城,被派去了西山大营驻扎。
北狄使团被礼部的人引去了鸿胪寺下榻。
剩下的人有机会面圣的去面圣,有亲友的去访亲友,没亲友的则忙着去客栈寻下榻之处。
谢陟厘在京虽无亲友,但在几天前,房士安已经带着小羽进了京。
房士安是儒林名宿,从前在京城为官的时候还留有旧宅,高管家已经把院子打理得妥妥当当。
谢陟厘和小羽便住进了房府,房士安对外声称姐弟俩是他的外甥和外甥女,看起来和风煊没有半点关系。
小羽将来要走科举之路,四书五经倒罢了,在哪里学都是学,并无差别。但科考当有“策对”一项,却是唯有熟知政事才能答得出方向,而要熟知政事,偏远的北疆自然远远比不上京城。
谢陟厘对房士安十分感激。
房士安道:“人生百年,倥偬已过半,我这一身所学,若是有小羽传承,此生便是无憾。此乃为师者份所应为,姑娘不必言谢。”
说着房士安拈须微笑:“再说,此行亦是大将军多方照拂,姑娘要谢,便去谢大将军吧。”
“姑娘啊……”门外传来了高管家的惨叫,“这祖宗我真的管不了了!”
话音未落,巨大一团毛茸茸就扑进了门,一对爪子按住谢陟厘,兜头就是一阵狂舔。
雄壮也不甘落后,摇着尾巴就扑过来。
霸道起先还颇为矜持,只在谢陟厘脚下绕,一看谢陟厘被这两货缠得根本腾不出手理它,便发怒,“喵”地一声,把两只大的吼了下去。
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被谢陟厘抱在了怀里。
只有威风十分得意地跟着小厮去马厩吃草,哼,抢什么?这一路上主人都是我的。
豪迈身形过于伟岸,所行之处人人侧目,太过招眼,所以谢陟厘原本不打算带它来,亲自骑着马想送豪迈回兹漠老家。
结果她一离开,豪迈也离开,她上京,豪迈也上京,根本就是寸步不离。
偷偷走都没用,豪迈有世上最灵的鼻子,只是嗅着风也能找到谢陟厘。
谢陟厘只要让高管家准备了一口笼子,好说歹说把豪迈劝了进去,让它乖乖等她,到时她就来找它。
也不知道豪迈是真听懂了她的话,还是被笼子里的生肉吸引,一路上倒是相安无事,跟着房士安一行进了京。
这会儿三位祖宗把谢陟厘一顿舔撸,到吃饭的时候还守着不肯走开。
第二天,谢陟厘拿着荐书,先去吏部留案,然后拿着吏部的书去太医院报道。
大将军凯旋是京的大新闻,她一个由军医升上来的小太医原本名不见经传,没人愿意搭理,但架不住她是北疆来的。
太医们倒罢了,只是问几句军情形,医女们却像是见了蜜糖,在午饭时候把谢陟厘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听说大将军身高尺,面如锅底,人见人怕,是不是真的?”
这话一问出来,另一个医女便反驳:“才不是,我姨昨天还在城外见着大将军了,说生得很是俊俏,比小白脸还小白脸呢,人见人爱!。”
两人相持不下,齐齐望向谢陟厘:“你说!”
谢陟厘:“……”
“呃……”她斟酌着答,“不是人见人怕,也不是人见人爱,就……嗯……一般般吧。”
这话确实说得违心,谢陟厘脸红了。
有人眼尖:“我知道了,大将军生得定然好看,不然你脸红什么?”
谢陟厘不得不辩解,她是生性害羞,本来就容易脸红,各位姐姐太过热情,她有些不好意思。
又一人问道:“听说大将军喜欢医女,是真的吗?”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医女都安静下来,等谢陟厘的答案。
“……”千里迢迢啊,这些消息是怎么传到京城的?谢陟厘更加支支吾吾了,“这个……我、我也不太清楚……”
忽然有人道:“不会就是你吧?”
谢陟厘一惊,立刻摇头:“我没有我不是!”
“想来也是啦,”医女当有一名生得格外秀丽的道,“要是真喜欢,肯定被大将军金屋藏娇去了呀,哪里还会来太医院呢?金奴银婢三茶饭的,岂不比在这里苦熬要强得多?”
其它医女们便笑:“只可惜绯云不在北疆大营,若是在,大将军一定挪不开眼睛。”
绯云作势要去打她们。
医女们没有在谢陟厘这里问出什么东西,便都搁开手了。
只是那个“大将军有个心爱宠姬是医女出身”的传闻,着实让医女们颇为兴奋。
再加上风煊离京许久,挟功归来,名声蒸蒸日上,可谓是京最为炙手可热的的人物,茶余饭后,几乎人人都在聊风煊。
皇帝赏了风煊宅子做王府啦,还给了数位美人啦,又赏了多少珍宝啦,还将风煊的母妃进为贵妃啦,连才三岁的小公主都得了封号……一时间风煊当真如鲜花着锦,风头一时无两。
谢陟厘回到房府,小羽悄悄蹭过来,缠着要谢陟厘哄睡。
小羽自从跟着房士安读书,便朝着小小君子去走,赖在谢陟厘床上这种事已经很少了。
谢陟厘见他眼睛有些肿,像是哭过了,便知道不对。
细问了一下,小羽才气鼓鼓道:“他们说你坏话,还说姐夫坏话!”
为了方便起见,高管家手底下的人全是从北疆将军府带来的。
这些下人大老远来,自然是想求一个好前程,但风煊入京这么些日子都没有来看过谢陟厘,便有人感到忧心忡忡,觉得自己押错了宝,私下议论起来。
想来,大将军定是在军无聊,所以觉得谢陟厘还有几分姿色,便来宠爱一番。而今回到京城,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况皇帝是出了名的好色,从皇帝手里赏下来的美人,那可不都是国色天香,定是把谢陟厘比下去了。
“他们说姐夫不要你了!”小羽气得又要哭。
谢陟厘沉默了一下,轻轻把小羽揽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
谢陟厘知道的,小羽会这么生气,是因为小羽心底里也有这样的担心。
“大将军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谢陟厘道,“他不会像他们说得那样的。”
“那他还会来看我们吗?”小羽泪眼汪汪,“他们说,姐夫再不来,房先生也要回北疆去了,不会在京城待着,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去?”
“会,但不是现在,现在他有很重要重要的事情要做,就像打仗一样重要。”
谢陟厘的声音平静舒缓,神情也是,这温柔的嗓音和神情永远能让小羽得到最大的安抚。
小羽放松下来,睡意缓缓来袭,他打了个哈欠,“那,让他早点儿来啊,我想他了……”
谢陟厘看着小羽睡着的眉眼,轻轻地在心里道:我也是。
第二天谢陟厘便问出了那两名下人的姓名,让高管家处置。
高管家立即让人把那两人送返北疆,并将所有下人叫了出来,问谁还要回去的,只管说,他不单送盘缠,还会添两个月月钱。
一时又走了几个。
经过这一筛,留下来的便基本都是心思安静的妥当人了。
谢陟厘今日休沐,才发觉隔壁巷子大兴土木,声声扰民,房士安课都上不下去了,只出了一副对子让小羽联对。
谢陟厘一问,才知道隔巷竟是新赐的大将军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