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煊看着谢陟厘,微微皱了皱眉头。
瞧着这是不满意?
谢陟厘立即在心寻思,想想哪种誓言够毒,只要能让他放心,她怎样都肯许的。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门外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主——子!”
严锋扑将过来,直接跪地上,一把抱住了风煊的腿:“主子您总算回来了!这么些天您去哪儿了啊!”
风煊抬脚把他踹远点,淡淡道:“哦,严郎将关爱女囚之余,还有空惦记我?”
严锋脸上一红,又羞又惭:“我……我……”
“罢了,”风煊道,“听说这次来的巡查使是十一?他现在人在何处?怎么不在府?”
严锋立即道:“十一殿下除了查案,平时很少待在府里,都在外头体察民情。我这就带人去找他!”
“有你什么事?你自己的马场不好生待着,成天窝在都护府算怎么回事?”风煊道,“先去大营领一百军棍,回你的马场去。再敢来,一次一百棍。”
明明风煊声量也不大,但就是有一股子肃杀之气充斥在屋内。
谢陟厘还是默默地和小羽抱在了一起——风煊在她家住得久了,她都忘了他训人时有多吓人。
严锋就更不必说,一声也不敢吭,乖乖垂手退了下去。
风煊转过身来,对着谢陟厘开口的时候,全然是另一副语气:“我十一弟的母亲早逝,在宫的境遇可以说是和我有几分同病相怜,因此我同他比旁人要聊得来些。他脾气一向很好,平易近人,喜欢和百姓打交道,你不要怕。”
谢陟厘心说他好不好关我什么?我怕什么?堂堂皇子,难道还要和她拉家常么?
她想了想,问道:“小羽今后是留在这里念书了么?”
风煊点头:“我当初受封的时候有一座宅子在云川城,只不过我一向都是住军营,从未进去过。方才我已经吩咐人去收拾,你便带着小羽住过去。”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与方才训严锋全然是两副声调,尤其房士安还在旁边,他这么软语相商,谢陟厘没来由觉得脸有点发红:“这会不会太……”
“麻烦了”三个字还没说出来,风煊便道:“那边有人日夜巡逻,可保你们安稳太平。”
谢陟厘忍不住问道:“还会有……”她用口形说出“刺客”二字。
“来龙去脉没查清楚,一切皆有可能。”风煊道,“莫要觉得麻烦我,你们住过去是为我省事,可以免我后顾之忧。”
谢陟厘只得应下:“是。”
房士安早向小羽招招手,领着小羽去寻书了。房士安心暗道:难怪大将军会亲自嘱托,原来是小舅子。
风焕与风煊差着四个排行,实际上只比风煊小半岁。
那半年内皇帝给风煊添了三个弟弟,一个妹妹。
风焕进来的时候,谢陟厘正在跟风煊商量,想回西角城收拾些东西。
风煊道:“我已经派人过去了。”
谢陟厘意外,他一直和她在一起,还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下的令:“可他们不一定知道我要搬什么……”
“放心,就算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你的一猫一狗。”风煊道,“能搬的他们都会搬来的。”
便在这时,门外有人道:“七哥!”
谢陟厘一转脸,便风焕满面喜色,大步而来。
原来就是昨日同孟泽一起出门那个人。
当时远看已经觉得雅秀美,此时近瞧更觉得他的肌肤比姑娘家还要细腻,五官也十分精致,笑起来甚至有几分甜美。
“我一来便说要去大营找你,可孟泽说你身负军务去了别处,再问就是军务机密,一字个不肯多说,我还以为七哥你不想见我了。”
风焕说着,视线落在谢陟厘身上,笑道:“这位姑娘甚是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风煊的手本来已经拍上了风焕的肩,此时改拍为握,语气略有不善:“几年不见,你何时学会这些油腔滑调了?我身边的人你也敢搭讪。”
风焕“哎哟”一声:“轻点儿!我这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一捏就散架。”
谢陟厘忙道:“昨日我来找孟泽时,与殿下有一面之缘。”
风煊松开风焕,风焕揉揉自己的肩膀,呲牙咧嘴:“多谢嫂嫂为我澄清。”
谢陟厘给这“嫂嫂”两个字惊住了,慌忙摆手:“殿、殿下误会了,我不是……”
“孟泽是假的。”风煊打断了她的话,“不知是谁派来冒名顶替,他知晓我与孟泽的一切过往,连称呼与细节都丝毫不乱。”跟着便把昨日之事告诉了风焕。
两人在聊正事,谢陟厘也不好打断,继续这么杵在这里旁听机密也不像话,正此时下人来请用午膳,谢陟厘趁机便要悄悄拿起脚退下。
然而脚尖才一动,忽然衣袖一紧,被风煊拉住了。
谢陟厘:“……”
风焕唤那一声“嫂嫂”,其实原本是戏称。
因为风煊向来是生人勿近,据风焕的观察,三寸是风煊的底线,旁人凑近风煊的三寸之内,风煊必然不悦。
但方才他进来的时候,只见谢陟厘与风煊之间的距离近到衣袖交叠,对于这一点谢陟厘是没有在意,风煊则是明显靠拢,有意为之,显然待她颇为亲近。
而此时,明明聊着如此机密之事,却不放人离开,风焕便知道,自己这一声“嫂嫂”当真没叫错。
两兄弟暂时止住话头,随着下人去饭厅,嘴里聊一些京城的闲天,哪家升迁了,哪家落马了,哪家与哪家连姻了之类。
风煊一直没松开谢陟厘,谢陟厘忍不住开始从他手抢救自己的衣袖及自己,小声道:“大将军,您和十一殿下许久不见,一定有许多话想聊吧?我、我就不打扰了……”
风煊道:“不妨事,一起吃个饭。”
“可、可我有点妨事……”谢陟厘努力道,“我想去和小羽一块儿吃……他怕生,头一天和房先生在一起,说不定会害怕……”
风煊道:“放心吧,房先生最是和蔼亲切,并非古板夫子。”
谢陟厘实在找不出借口了,干脆也懒得找了,只道:“我……我就是想去看小羽。”
风煊牵着谢陟厘去吃饭全然是一种习惯——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谢陟厘,无论是起床后还是睡前,无论是做事还是吃饭。
她的性子绵软,向来难得有这么强硬的时候。此时风煊才明白她确实不想跟她一道,便松了手,柔声道:“去吧。”
谢陟厘立刻行了一礼,飞身告退。
风焕讶异地看着风煊:“我七哥竟然是这么好说话的吗?”
风煊轻轻笑了一下,视线还落在谢陟厘远去的背影上,直到谢陟厘转过了弯,再望不见了才收回来,轻声道:“我忘了,她胆子小,怕生。”
“都是一家人,还怕什么生……”风焕还没说完,风煊便板起了脸,“以后在她面前收起你的纨绔习性,你太过热情,阿厘也是会怕的。”
“是是是。”风焕一叠声应着,末了,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这般纨绔不正经吗?”
想在宫里生存,每个人都需要一点保护,有人靠母族,有人靠圣宠,有人只能靠自己。
风煊以命博军功换来了王爵,风焕则是靠着一副纨绔假面,才在宫你死我活的争斗求得了一线生机。
“京里是斗得不成样子了,老三和老五刚被废为庶人,十被派去了南疆,我则是自请来了北疆。”
两人在饭桌上坐下,摒退了所有下人,风焕才卸下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已经想好了,安家这个案子我少说也得查上大半年,然后才慢慢回程,花它个三四个月,如此拖上一年,好好在这里过过人过的日子。”
风煊懂他的无奈,给他斟了一杯酒:“父皇而今怎么样?”
“还是那老毛病,说到底就是被酒色掏空了底子,三年前又在库瀚刀下受了惊,近年来据说总是惊梦难安,我来之前赐行时见过他一面,他由四个宫女抬着,连喝水都要人喂了。”
风焕说着,嘲笑了一下:“错了,他从前便是要人喂水的。”
两个静默了片刻,风煊道:“也好,你既然在这里,就帮我做点事。明年开春之后,我打算对北狄用兵,筹备粮草之事,我便交给你了。”
“你要打北狄?”风焕吃了一惊,“不成,你这不是往太子手里递刀子么?他和皇后不知在父皇面前进了多少馋言,说你功高震主,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若不是良妃娘娘颇为圣心,为你周旋,只怕早就有圣旨下来拿你入京问罪了。”
“我知道。”风煊道,“北疆兵权一日握在我手里,他们便有一日寝食难安。可这兵权我握一日,便要做一日的主,我就是要在他们动手脚之前,把北狄拿下,换我边疆安宁。”
风焕回想起了小时候,他没有靠山没有圣宠,连母亲都没有,是众皇子最受排挤的那一个,是个人就能朝他踩上一脚,只有风煊,永远会站出来挡在他面前,哪怕被其它兄弟揍得鼻青脸肿也不会后退。
“七哥……”风焕声音有些喑哑,他待的地方比风煊更暗,看得也比风煊更深,“你可知道,功劳越大,你便越危险?”
“十一,边疆太平,胜过个人的安危荣辱。若是我能一举平定北狄,你可知道北疆有多少百姓会因此受益?”风煊道,“我奉命镇守北疆,护卫大央的整个北境,那些人在想什么不重要,我能做什么才重要。”
“当初我劝你不要老挡在我面前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又板正,又固执……”
风焕喃喃说着,正色道:“七哥,因为是你,我才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现在不单不该伐北狄,还应该暗与古纳修好。须知有北狄的威胁在,父皇才不敢撤你,他们的谗言才没有用。世上若没了老鼠,可就没有人会养猫了!”
“阿焕!”风煊喝道,“谁教你的这些念头?与敌通好,把古纳当老鼠养?我警告你,休要把宫玩的那一套带到这里来!将军守国,寸土不能让,敌伺边疆,非战不能安。此生不平北狄,我风煊枉生为人!”
风焕自小给他教导惯了,见他疾言厉色,下意识坐直摆正:“是,我错了……”
风煊知道风焕是自小被人欺负怕了,所以把权谋制衡之一套玩得极溜。
他把酒杯往风焕面前一搁:“在宫我鞭长莫及,但在北疆,只要有我在一日,你便安心过活一日。普通人怎么过日子,你就怎么过日子,知道么?”
风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露出一个笑容:“知道啦。”
他的笑容一直像是个清丽的面具,永远戴在脸上,但这一刻的笑容,却是明净得如一个孩童。
风煊忽然也笑了一下。
风焕问:“哥你笑什么?”
“你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话?”
“世上就算没有了老鼠,还是有些人会养猫的。”
比如某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