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吗?
这语气,这神情,这动作……怎么看怎么像来算账的。
谢陟厘一个字也不敢说。
脑子里只在盘算一件事——万一他真要来个军法处置,给她来个一百军棍什么的,那她是万万撑不住的。她不在了,小羽怎么办?家里那些……
“……你还有心思发呆。”风煊原来也没有多气,顶多就是有点儿不悦,这会儿还真有点恼火了。
她的眸子有点涣散,明显是在走神,脸虽被托着,视线却在扫了他一眼之后便迅速垂了下去,这是——不想多看他一眼吗?
她明明对他情根深种,这么久不见他,难道不想多看看他吗?
“我、我没有……”谢陟厘声音微颤,带着一丝哭腔,“大将军,我还有师弟要养,要打要罚都随您,但是能不能……留我一条命?”
她依然不敢抬眼,但睫毛颤动得像蝴蝶在振翅,其间还含着一滴泪,将落未落,恍若一颗珍珠。
风煊怔了一下,马鞭收了回来,顿了顿才道:“谁要你的命?”
谢陟厘听出一线希望,眨了眨眼,抹了抹泪,吸了吸鼻子:“只要您给我留条命,您要怎么罚我都认。”
泪水是抹净了,鼻头和眼眶还是微红的,她又生得白,这点软红便格外明显。
明显到让风煊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人的程度。
但事实明显是她不识好歹自甘堕落,明明心怀梦想却不愿勤力上进,还天天被这群男人围着……平时在他面前一句话也问不出几个字,当着这些人的面倒是侃侃而谈,一个磕绊都不打!
这么想着,风煊方才被那颗泪珠浇熄的怒火又隐隐有了要抬头的趋势,他淡淡道:“谢陟厘,这众星捧月的日子你过得可还舒坦?难怪连太医院也不想去,只愿在这兽医营蹉跎。”
谢陟厘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众星捧月”是什么意思,喃喃道:“他们……他们……”
风煊冷冷道:“你该不会要说,他们都是来医马的吧?”
“不全是。”谢陟厘道,“还有好些是来学养马的。”
风煊:“……”
她回答得太过认真,风煊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还是讽刺。
不过冲着她平时鹌鹑般的个性,谅她也没有后者的胆子,风煊用力捏了捏马鞭,咬牙道:“谢陟厘,他们是冲你来的!”
谢陟厘点点头:“嗯,他们说……”
话没说完,眼前忽然一暗,风煊翻身下马,高大的身形逼到她眼前,挡住了阳光。
他的眉眼森冷,眸子里像是有小簇的火焰在跳动,声音里的怒气明显比方才上了几个台阶:“你明知如此,还要留在这里?”
谢陟厘再一次被吓懵了,脑子里作不出反应,只是喃喃地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他们说,旁的兽医只管治马,不教养马,所以很愿意听我教一教他们。我……我就觉得,教会了他们,战马养得好,在战场上就能打赢北狄了……”
她这么磕磕绊绊说完了,才发现风煊的脸色有点奇怪。
谢陟厘以前看过这种脸色,师父出事的时候她的周围突然多出了许多债主,声称师父某年某月某日借了他们家多少多少东西多少多少钱,但是他们显然不知道师父有记账的习惯,谢陟厘把账本搬出来之后,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和风煊此刻有几分相似。
——因为他们发现真正欠债的人是自己。
风煊忽然别开了一下视线,再回过头来的时候,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以后别理那些人,你是兽医,不用管养马的事儿。”
她只梳着一条长辫,圆润饱满颅顶一无发髻二无钗环,掌心完完全全笼在上面,发丝柔顺轻盈,触感好到出乎意料。
风煊的手下意识又拍了一下,这一下更轻,更柔,已经不是拍,而是抚摸。
掌心甚至有自己的意识,就想停留在她的头顶。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风煊立即把手收了回来,仿佛有什么东西烫着他似的。
谢陟厘只觉得他的掌心温热,被拍过的地方都隐隐发烫。这一瞬间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师父,师父以前也常常这么拍她的脑袋,还要附送一句“傻丫头”。
“笨蛋。”
谢陟厘忍不住抬起了头。
明明是在骂她,为什么她竟然觉得很像师父的语气?
一定是她吓昏头了。凭她的所作所为,风煊拍她的脑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衡量一下用多大力气才能拍碎。
“旁的女子十九岁,都已经相夫教子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须得自己为自己打算。”风煊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是在这兽医营蝇营狗苟,还是回小帐篷专心求学,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说完,他一夹马肚,追光长嘶一声,带着他绝尘而去。
谢陟厘呆呆地留在原地,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全须全尾地被放过了。
而且听他的意思,还想……让她回去?
风煊回到大帐,孟泽已经在等着了。
孟泽怀里抱着一只锦匣,打开来,里面满满的账本和书:“都在这里了,我已经命人备下快马,一到天黑便可以出发。”
上一世,安祟恩的罪行是到明年二月份才彻底拿清楚,他直接把罪证送往京城。
罪证送出去的当晚,安庆源就押着安祟恩来到大营,亲手砍下了儿子的脑袋,痛哭流涕,说自己愧对陛下,愧对北疆万民。
他当时感动于安庆源的大义灭亲,给安家留了最后一丝颜面,派孟泽追回了已经上路的书,只让安家按数补足贪污粮饷,并为所有冤屈者正名。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和他那位儿子成群的父皇不一样,安祟恩是安庆源的独子,而连独子都可以手起刀落,他居然还相信他只是一个管教不严的伤心老父。
“安庆源在北疆二十年了,难道天黑出发便瞒得过他?”
锦匣里的罪证和梦如出一辙,不需要翻阅,那种清晰的愤怒就已经涌上了风煊心头。他缓缓合上了锦匣,慢慢地道:“把这个送去都护府。”
孟泽一呆:“送给安庆源?!”
风煊坐进椅子里,背靠上去,整个人有种异样的慵懒,淡淡地道:“反正就算不送,人家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孟泽抱着锦匣,一时没有动,只沉默地看着风煊,良久,问道:“煊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风煊已经很久没听到“煊哥”这两个字了。
九岁那年他出天花,被迁出宫外,送到宏福寺。
说是静养,其实是扔出宫任他自生自灭。
好在刘嬷嬷家就在宏福寺附近,花钱疏通了关节,把风煊接到自己家调养——后来风煊才知道,刘嬷嬷是把自己置的墓地、棺材和寿衣全卖了,再加上积年体己,才办成了这件事。
刘嬷嬷还要在宫当差,照顾风煊的主要是刘嬷嬷的儿子和儿媳,也就是孟泽的父母。
孟泽小他两岁,在他养病期间,就忍不住跟上跟下。
风煊还记得小孟泽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天花这个病没事的,我也出过,多躺躺就好了。”
后来风煊果然好了,在孟家一住就是两年,那两年是他童年时代唯一可以算得上轻松自由的时光,每日和孟泽一起爬树打鸟,无所不为。
因怕泄漏他的身份,孟家对外只说他是远房外甥,孟泽则管叫他表哥。
但风煊不喜欢听人叫表哥。世上唯一会叫他表哥的,是姜家的子女。
那是皇后的母族,也是世间除了皇族之外,最显赫的家族,声势极盛之时,皇家都要被它压上一头。
而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皇子,那些姜家子女会在大宴场合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表哥”,只是眼的冷淡与嘲讽简直能化为实质。
“小泽,不许叫表哥,叫煊哥。”他这样告诉孟泽。
孟泽做什么都听他的,望着他的目光永远带着崇拜。
因为他能爬上最高的树,能用石子儿打下飞过的麻雀,能用树枝钉住水里的鲫鱼……总之在孟泽的眼里,他是无所不能。
孰不知他根本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被人从宫里赶出来的倒霉蛋。
两年后母亲终于央求到德妃帮忙在御前说话,把风煊接回了宫。无论回忆多少次,风煊都确认自己的童年是在那一刻结束的。他不是在山林间自由奔跑的煊哥,他是受尽冷落的七皇子,要出人头地,在危机四伏的深宫护住母亲。
刘嬷嬷一直说让孟泽过来跟着他,孟泽也一直和他书信不断,只盼着早日和他一起上战场杀敌。
但他是到封王之后才正式给孟泽去信,召他入伍,因为刀枪无眼,而孟泽是刘嬷嬷唯一的孙子,更是他童年时代唯一的见证。
两人分别时还都是小小少年,再见面都已经是加冠的成年男子了,是走在路上都有可能认不出来的程度。
不过孟泽开口唤了一声“煊哥”,儿时的记忆便全都回来了,间所有的岁月好像全都消失了,他们拍着彼此的肩膀,又成了两个对着彼此大笑的少年。
孟泽小时候是条活泼的跟屁虫,长大后却颇为沉稳,那声“煊哥”他只叫过一次,对两人幼时的交情也缄口不提,平时只称“大将军”,谨慎克制如同一个寻常部属。
所以这一次再听到“煊哥”二字,风煊有点讶异地抬起了头,就见孟泽一脸认真。
孟泽道:“煊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先是对一个兽医如此上心,现在又要把辛苦查出来的罪证交给安庆源,你到底想做什么?”
风煊想了想,问:“很上心吗?很明显吗?”
孟泽:“……”
重点好像不是这个吧?
风煊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低头。孟泽照做了,风煊在他脑袋上拍了拍。
小时候风煊就很爱拍人脑袋,孟泽的脑袋毛茸茸的,像条小狗。只可惜现在长大了,又一向爱做士打扮,束着发,戴着帽子,一拍只拍到帽子上。
“小时候活泼可爱,长大了反而装起斯来。”风煊不甚满意地收回手,“照我的吩咐去做,日后便知道原因了。”
孟泽显然是很久没被人拍了,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摸摸头:“原来煊哥也会故弄玄虚。”
风煊腿长,从桌子底下伸过来扫了孟泽一脚,孟泽跳起来避过,笑道:“大将军饶命!”
谢陟厘鼻尖红红的泪脸忽然就闯进了风煊的脑海。
风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是因为他拍了孟泽的脑袋,还是因为孟泽喊了句饶命?
总之这一个瞬间,风煊的脑海里完全地被谢陟厘占满。
眼前是她泛着水光的肌肤,含着泪珠的睫毛,微微颤抖的哭腔,掌心是她丰盈润泽的发丝,鼻间甚至闻到了一丝干草的芬芳——那时他一手握着她的肩,一手捂着她的嘴,她的身也软,唇也软,好像会在他的掌心里化成水。
“派人给严锋传道令。”风煊吩咐道,“让他送一批公马过来。”
公马更为暴躁易怒,攻击性也更强,不易受控制,一般很少直接用来当战马。
所以当看到这么一大群公马被拴在马厩的时候,谢陟厘和其它兽医一样,一脸懵。
“这不是马场那边兽医人手不够嘛,”严锋袖子挽得老高,嘴里叼着根干草,“所以就来麻烦你们了。”
堂堂郎将被派去养马,毫无疑问是丢脸至极的。
但是“脸”这个东西对于严郎将来说似乎不太重要,他一脸轻松得意,好像是被委以了什么重任、眼看就要重新复宠的样子。
让一匹暴怒难驯的公马成为一匹温顺的战马,只需要做一件事——去势。
也就是骟马。
这基本是每个兽医都会干的活儿。只不过因为以往以场送过来的马都已经去过势了,大营的兽医很少有机会干而已。
公马的数量不少,谢陟厘同兽医们铺开场子,说干就干。
今日去兽医营的求医者们扑了个空,闻讯来到马厩时,只见兽医们正在给公马们灌麻沸散。
马多医少,大伙儿纷纷热情上前:“谢姑娘要不要帮忙?”
“谢姑娘我帮你灌这匹吧!”
“谢姑娘你看是这么按着的吧?”
谢陟厘习惯专心做事,其实很受不了一群人在耳旁聒噪,但她讲医马养马头头是道,拒绝别人的话却很难出口,尤其对方这么热心,人又这么多。
所以她只能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分神应答。
这些门外汉手下没什么轻重,自己的马早驯熟了倒没什么,这批公马却不是好惹的,长嘶一声就是一蹄子踹下去,虽没伤着人,但本就拥挤的马厩里顿时激起了一片混乱,谢陟厘都差点被挤倒了。
一人扶住谢陟厘,满脸殷勤:“谢姑娘你没事吧?”
谢陟厘看他有点眼熟,应是经常去兽医营的,似乎还是个将领。不过她记不住他的脸,也对不上他的名字,只能含糊道声谢。
眼看麻沸散开始生效,兽医们打开医箱,掏出刀剪,开始给失去知觉的马匹去势。
谢陟厘心无旁骛,专注于将公马身上最宝贝的东西掏出来。
她埋头骟完一匹马,抬头时才发觉有点异样。
周围安静了许多。
原本那些热心肠为她忙东忙西制造许多声音与混乱的男人们,好像被谁施了定身法,一个个站在原地,看着她目瞪口呆,表情似乎可以用“惊恐”来形容。
谢陟厘瞅瞅自己,还捏着从马匹身上掏出来的宝贝,那宝贝血淋淋的,沾得她满手是血。
场面确实有点血腥,不过都是上过战场的军人,还怕这点血?
谢陟厘表示不太理解,随手把那宝贝扔了,沾血的手伸向第二匹马,接着是第三匹,第四匹……
她没有注意到,随着她解决的公马越来越多,围在她身边的人便越来越少。
最后再抬头时只剩了一个,就是方才扶她的那位,她想起来了,他似乎姓陈。
“陈将军?”谢陟厘见他直愣愣地看着她身边掏出来一堆东西,念在方才他扶了她一把,难得好心地主动开口问道,“这些你想要吗?要的话都可以拿走。”
“我……”姓陈的将领一开口发出来的声音类似于呻/吟,嗓子明显发紧,双手捂着自己的裤/裆,“不……不,我不要,我……我走了!”
他像是从噩梦里醒过神来似的,拔腿便跑。
速度之快,好像后面有百个北狄骑兵在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