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一起
日子仿佛就这样回到了三四年前。
在一树深雪花之下,洛九江和寒千岭闲闲地摆开了棋盘。洛九江棋风大刀阔斧,寒千岭的风格则步步为营。他们两个如此矛盾对立,又这样和谐统一,互相熟悉的简直如同彼此影子镜像。
洛九江大半心思都不放在棋上,正好寒千岭也是一样。他们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在对方身上:一处褶皱的衣角要反复用目光拂过,就好像能拿视线抹平。布着薄茧的指尖捏着黑白棋子,落在上面的炽热眼神却让它发烫如正碰着彼此的手。
相隔数月,他们的气息终于再次交汇,在于相爱之人见面的第一个瞬间,就如此妥帖地融合在一起。两个人并肩的时候,好像以他们为中心往外划出了一个一体的力场。
洛九江在棋盘上按下一枚棋子,终于再忍不住。他挑出千岭被围困的白子放在一边,失笑道:“还下吗?”
寒千岭含笑回视,彼此眼神中都只有心知肚明。他反问道:“还要下什么?”
棋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无需再落子。两人同时投子,像是明知道这局打平,也都甘愿在对方面前俯首输去一招。
他们一齐站起来,对视之间,肩膀已然亲密的碰撞,胳膊肘也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于无声无息中,寒千岭的手指已然勾缠着洛九江的。
他们离开桌子上的那张棋盘,角落里的侍女很有眼色地上前去收拾。只是她的手悬在棋盘上又迟疑放下,不太拿得准是不是要把这局棋就这样留下。
在方正纵横的棋盘之上,黑白两子彼此交缠。黑子横竖一撇之间留下了一个“千”字,而白子则摆出了一个“九”。
千与九的主体部分相互勾连,即使只是冰冷而无意义的棋子,却也下出了一种人能看得出其中丝缕牵系的缠绵。
侍女终于懂得了那两位大人刚刚话里的意思。
棋子里满寄着对彼此的情意,落子中也只是描画对方的名字……这一盘棋,输又何妨?赢又何妨?平局又何妨?
下到这种地步,确实是不必再继续了。
洛九江再次伸手接住一片飘零的深雪花瓣送到寒千岭唇边,寒千岭低头轻啄,舌头把花瓣卷进口中的瞬间也在洛九江手指上留下了一个吻。
甜蜜的深雪花香气在寒千岭唇齿间划开。这是凝神清心的上品花木,可对于寒千岭来说其作用却不如身侧洛九江的一根头发。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抱怨了一句,他对洛九江说:“你该多留给我一点东西。”
洛九江看向寒千岭,寒千岭说这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颈上的那颗佛珠。他曾拿自己的头发做过串绳,但上次他们青龙书院再聚后,寒千岭就取了洛九江的头发来编。
可这不够。只是一颗珠子、一缕头发,这样轻盈,这样细小,总让寒千岭觉得它们脆弱到令人不安。
即使洛九江现在就在他的身边,心跳紧偎着自己的心跳,肌肤温暖着自己的肌肤,他仍然、他仍然……
洛九江笑道:“什么?我留给你的不够多吗?难道我没有把心放在你那里,时刻都惦念着吗?”
不安和彷徨的感觉突然潮水一样地从寒千岭身上褪去了。那种忐忑的感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让他感觉半刻前如此焦虑的自己有点可笑。
就是这样,只要洛九江还在,即使他不给寒千岭任何东西,只要随便发出几个音节,说上几句话……
寒千岭吻过洛九江的指节,看神情几乎带着点虔诚,他悠悠一叹,再次重复道:“九江,我真的想你。”
此前所有坐卧不安的牵挂、所有夜不能寐的担忧,以及全部心如死灰的绝望,都被他轻飘飘地归结成了一个“想”字。
千言万语,百般头绪,就这样凝结在一句话里了。
洛九江更用力地将寒千岭的手握了一握。
不过寒千岭提到自己送他东西的事情,洛九江就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当时他刺了千岭一刀,用澄雪贯着五行之精化成的大网把寒千岭困在地上。
他自己下手,自己心里有数。如今澄雪也还给了他,那现在五行之精,也是齐溜溜小朋友……千岭没把他怎么样吧?
听到洛九江问及五行之精的下落,寒千岭露出了一点沉思的表情。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记得清究竟把五行之精放在哪儿了。
洛九江:“……”
洛九江顿时心生不妙之意,他轻声道:“千岭?”
“我当时浑浑噩噩……”寒千岭沉吟着回忆道:“但澄雪和五行之精都被我一起收好带出圣地了。他们毕竟是你留给我的东西。
所以澄雪现在被寒千岭重新还给洛九江,那五行之精呢?
“之后我去了灵蛇界一趟,在那里盘亘数日,直到实在没得到你的下落才离开。”寒千岭慢慢地说着:“在灵蛇界的那些日子里,我向枕先生讨教一二,不幸波及到一根承重的柱子,我想那根柱子万一折断或许会伤到人……”
洛九江:“……”
寒千岭已经不用再说了,洛九江现在全都明白了。
于是好心的寒千岭、善良的寒千岭、生怕柱子折断伤及无辜的寒千岭,就拿五行之精补了那根柱子的缺。
这举动全都发自内心的仁善和温柔,绝对不是因为寒千岭看五行之精这样间接害洛九江消失的“帮凶”不顺眼。
洛九江:“……”尽管他如此地深爱千岭,可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而一旁的罪魁祸首居然脸都没有红一下,还相当平静而理性地跟洛九江分析道:“齐溜溜是你认的义弟。按照这个辈分,枕先生作为你的师长,对他是有养育之责的。”
洛九江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他想了想还是拉过寒千岭的手臂轻轻咬了一口,相当无奈道:“都说长嫂如母,那他嫂子对他的养育之责都在哪儿呢?”
寒千岭愣了一下,显然是一时没把“嫂子”这个称呼跟自己对应上。
而等他反应过来之后,把人按住再小口轻轻咬一下的人顿时就换成寒千岭了。
正巧此时两人走入殿内,寒千岭就势一推,顺手把洛九江压在墙上。他用手肘和自己的身体困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同洛九江用玩笑的语调重复道:“嫂子?”
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们目光相交,呼吸相错,分离多月的情热一下子涌上来。他们对视一眼,就这样交换了一个带着彼此气息的吻。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他们的嘴唇上都带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洛九江伸手隔着衣服轻轻碰了碰寒千岭的侧腹。当时为了阻止寒千岭去接那道问心雷,他不得不对千岭挥下一刀。
尽管理智上知道这道伤口现在必然已经愈合,寒千岭绝不至于带着这样明显的一处刀伤去迎战穷奇和饕餮。
但洛九江现在触碰着寒千岭,却总是忍不住想到那一刻寒千岭不可置信并着错愕的眼神,还有那一声刀锋如肉的声音。
曾有数百人在洛九江刀下毙命,他如今或许连那些人的脸都忘记了,却总是忘不了寒千岭惊讶茫然的那个目光。
他当时一刀刺出不假思索,现在想来,却只想问自己当时怎么舍得。
寒千岭知道他的心结,小声地说:“早就没事了。”
顿了一顿,他态度近乎强硬地把洛九江的手握成拳头,包进自己的手心里。他碰了碰洛九江的心口,叹息道:“你当初替我接那一道问心雷……才是来要我命的。”
洛九江无计可施之下给寒千岭的那一刀只让他感觉到冰凉和茫然,然而接下来洛九江以心相承问心雷的那副画面,却真正要他惊怕若死。
在青天白日之下,洛九江为他犯这世上最大的一桩不韪。他偷天换日,他暗度陈仓,他移花接木,在天道的眼皮子地下,他如此堂皇地欺骗了天道。
那一刻洛九江的偏心和悲愤之心或许滚烫炽热,但寒千岭的心脏差点要吓到停跳。
洛九江抬起手来,轻轻地抚摸过寒千岭秀美的面孔。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声音里带着一点叹息:“你当时那么怕。”
寒千岭那么怕洛九江为自己而死,但他却想要这样对待洛九江。
他把一切跟洛九江交代个清楚明白从他的生到他的死,甚至都不避讳自己曾经动过想要拉洛九江一起的念头。
然后一向对世界只有仇恨的寒千岭突然就宽容了,他伟大了,他高尚了,他一定要洛九江离开,要洛九江活下去,还要他和以前一样快乐。寒千岭非要洛九江点头同意,然后眼睁睁地看他去赴这场必死无疑的天道之约。
如果不是寒千岭的身份确实不太合适,那一刻洛九江真是想往上问候他的祖宗。
那时候的痛苦同时流淌在两人心上,是一把双刃又同时贯穿彼此心脏的无情刀。
但终究都过去了。
洛九江摇了摇寒千岭的手,他对寒千岭微笑,过了一会儿,他的千岭也用同样的笑容来回应他。
这笑容里只有释然。
“当时吓你一大跳是不是?”洛九江咬着寒千岭的耳朵恶作剧般道:“但这桩大不敬之事,却是我平生第一得意事。”
只在一息半刻的时间里,他出手欺瞒了天道,从那道问心雷地下亲手救出了自己的爱人。
那一刻,寒千岭独自一人面对整个三千世界,而洛九江则坚决地和他站在一起。像是过去的无数日子,他们总是在一起,永远在一起,荣辱与共,同御外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将永远不可能被完全分离。
说过这句话后,洛九江就势在寒千岭侧颊上吻了吻,故意道:“你说伤好了就是伤好了吗?我看倒不见得。”
寒千岭失笑,同样明知故问地接道:“那要怎么你才肯信?”
洛九江微笑道:“我们回你的卧房……”
只是命中注定他这句话必然不能说完,不光是因为要被寒千岭的吻打断的缘故,更因为——
殿外有人疾声来报:“宫主!灵蛇界开启跨界水镜,要求现在就进行通讯!”
寒千岭:“……”
洛九江:“……”
洛九江:“哇。”
寒千岭第一时间就想通关节,他问了一个自己还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你之前没去灵蛇界?直接回来了我这里?”
洛九江点了点头。
“……”寒千岭深吸口气,语气里说不上是惊恼,是发狠,是没好气,或者是有点胜者的得意。他抛下一句:“干得好!”,就匆匆跨步朝殿外走去。
徒留洛九江倚着墙壁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实在觉得好笑极了,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了一会儿。
“千岭等等我。”洛九江很快就追上了他的千岭,“我们一起。”
他们永远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