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文渊阁”。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红烛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上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挽留。
文渊阁中,皇帝的怒火持续了很久,直至夜已将它那漆黑的翅子,展开了。
从户部到兵部,再到都察院,一众大臣皆被骂得体无完肤;冷汗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背后也因害怕而冷汗连连,衣服似乎都要被湿透,要是仔细的看,不难看出他们的身子在微微发颤。
这时候,朱瞻基清清楚楚地看见,而且此刻也清清楚楚地记得,皇帝朱棣的脸上不再有那种慈祥的愉快的表情了,变得那么的严肃。
只见朱棣满脸通红,一直红到发根,鼻翼由于内心激动张得大大的,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条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着的嘴唇向气势汹汹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伸展过去。
皇帝愤怒极了,他的眼睛虎视着群臣,他在压抑着心中的杀意。
“先把庐州府的灾民安置好,才是目前最为要紧的事;现在还不是向庐州府那些无能官员挥下屠刀的那一刻。”朱棣在心里默默的想道。
对皇帝而言,要砍下谁的脑袋,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需拟写一道旨意,派遣一队锦衣卫,就能杀它个人头滚滚。
只是,在现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上,如果下旨把庐州府当地的官员都杀了,另外派遣不熟悉当地民情的官员前去赈济灾民,其结果只怕会是适得其反。
“刚才太孙还在跟朕说,愚官之害,不亚于贪官污吏;虽身在其位,但不谋其政;平日里只知道在老百姓的面前耍官老爷的威风,一旦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只会一心的想着怎样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只会思索着如何将不好的事情掩盖起来,愚官这心里压根就没有老百姓的位置,压根就不会把老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
“向灾民发放赈灾的粮食,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会闹出民变?老百姓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选择在途中抢劫赈灾粮食?归根结底,终究是当地官员做事失了公允,粮食发放得不及时,挨饿受冻的灾民实在没法子了,只能铤而走险!”
“天灾并不可怕,只要大明的官员上下一心,积极应对,总还是有度过去的那一日;这人祸才是最令人担忧的事,只因当地的官员没把灾民安置好,安抚好他们的情绪,这才会导致民变。足足三四万人啊,这一旦被野心勃勃的贼人利用,必将造成生灵涂炭!”
“朕已记不清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对待百姓,要宽容、仁慈;要勇于为老百姓做实事,万不可因为怕事,而不做事!”
“欲戴官帽,必承其重!”
“既然头上戴着乌纱帽,那就要把老百姓的艰辛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应该主动去想法子将老百姓的难题给解决喽。朕让他们做官,一个个的都眉开眼笑;朕让他们将地方上的百姓照顾好,一个个的愁眉苦脸;不将自己的一颗心系在老百姓身上,又怎么可能把事情办好!”
“发生了灾情,朕想尽办法筹集赈灾所需的银钱、物品。只是让地方官员下发给灾民,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居然还能给办砸!你们说,还要他们这些当官的有什么用?白白让他们领着朝廷的俸禄?一个个的,一天天就琢磨着怎么才能升官发财?”
“朕现在甚至还怀疑,朝廷拨过去的赈灾银钱、物品。说不定早就已经被地方官员给层层克扣,这真正能到灾民手中的,只怕是少的可怜!”
“一个个的,是不是都觉得朕老了,手中的屠刀挥不动了?老虎不发威,还真当朕是只猫啊!”
“呵呵……朝廷的德政,一层层的剥削、克扣;朝廷的仁政,就打着“朝廷不应与民争利”的幌子,一层层的阻拦。这,就是大明朝的官员;这,就是所谓的满腹经纶的读书人!”
朱棣的声音慢、低、狠,吐出来的字就像扔出来的石头。
他猛然呵呵笑了起来,而且“呵”的声音越提越高,像是汽笛叫,或者不如说更像是公马嘶鸣。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一众大臣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说话,一个个的都低着头,仿佛是一尊尊雕塑。
朱瞻基在一旁倾听着,看着老爷子像一挂小炮似的连连作响。
心中不由的有些感叹,人人都觉得做皇帝好,其实做皇帝也有难处。
老爷子看起来威风十足,但其实他的难处也有很多;因为每一个小小决策,都与老百姓的命运息息相关;每下一个政策决定,都需要考虑很多因素;有时候决策有但凡出现一点点失误,或许老百姓就进入了水深火热的生活,在这样的压力下,老爷子也不容易啊。
要是遇上手底下的官员偷奸耍滑,这压力就更大了。
在老爷子的一连串的咆哮声中,朱瞻基有些走神了。
他的脑海中不由的浮现出在后世看过的一个电视节目。
一个手持羽扇纶巾,戴着眼镜,身穿长袍马褂,自称读书人,知识分子;摇头晃脑的在电视上大放厥词。
“明朝官员工资低得可怜,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皇帝逼得那些官员不得不贪污受贿。朱棣是抢了他侄儿的皇位,简直是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朱棣他在当上了皇帝之后,歧视读书人,不但给的工资最低,而且手段残忍,还喜欢虐杀读书人。”
朱瞻基对此嗤之以鼻,连标点符号都不信。平心而论,在明初靖难之役后、百废待兴的情况下,官员这个俸禄,虽然在数值上相对前朝来说是少了的一些,但相对于当时明朝的中小地主、自耕农来说还是非常优厚的,更不用说那些没有自己土地的佃户了。
除了朝廷正式的俸禄以外,大明皇朝对京都的官员还有着“免税”的特权,也就是免除徭役和税粮;很多中小地主、自耕农民将自家的土地投献给官员勋贵,以获得免除赋役;“免税”的存在,让京都的官员获得的灰色收入远远超过正式的俸禄。
而大明的其他地方官员呢,虽然是要交税,但是减免部分赋税、徭役,能减少很大的一笔费用。因此,地方上许多商贾和自耕农民都会将自家的商铺、地契,农田,挂在地方官员的身上。
就灰色收入而言,就足以令每一位官员衣食无忧。
由此可见,俸禄的高低和贪官的多少,其实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因为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没有人会嫌钱多;低薪或许会导致官员贪污腐化,但高薪也不一定能养出廉洁的官员。
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朱瞻基是知道皇帝朱棣爱惜人才,重视读书人的。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在亲身体验之下,朱瞻基对于皇帝朱棣对读书人的重视程度,更是深有体会。
朱棣虽然是在军营中出生,在战场上厮杀长大;但是却非常尊重读书人,不仅在位期间主持编撰了《永乐大典》,而且还极为重视对于读书人的挖掘与培养。
朱棣即位不久,便安排了实行科举考试,扩大录取的名额,直接拓宽了读书人步入仕途的道路。
科举,虽然是从隋朝、唐朝开始,历经北宋、南宋的发展;但是科举真正开始大兴于世,却是在大明皇朝。
也正是因为科举的盛行,大明皇朝形成了强大的文官集团。
后世的人,只会感叹大明官员的俸禄低;可是,又有谁称赞过老爷子给这些官吏的特权。
老爷子还给了那些读书人,既能保证生活无忧,又高人一等的身份,以及六大特权。
第一个,见官不跪拜。考中秀才,俗称始获功名。秀才在大明皇朝中是属于特权阶级,享有各项特权,大明皇朝的秀才见到官员只需要行揖手礼,而不需要行跪拜礼。
秀才又称为生员,生员分为廪生、增生和附生。廪生是名正言顺考上的,每个月都可以获得朝廷发放的少量粮食的待遇。而增生是指增加录取名额之人,附生指附加录取之人,这两个则没有朝廷发放粮食的待遇。
生员中最高级者,就是指那些特别优秀的人,朝廷会直接将他选为贡生,升入京都的国子监内读书。意思就是说,这是特别献给皇帝的人才,贡生在理论上来说,算是一只脚踏入了官场。
第二个,穿戴特权。大明皇朝对“士农工商”各个阶层的人物的衣着穿戴都有着明确的规定。比如说,什么阶层的人只能穿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什么规格的衣服。而考上秀才之后,就可以穿盘领长衫,头戴方巾,脚蹬长靴,青衫儒雅,成为让寻常人仰望的读书人了。
第三,免刑特权。大明皇朝,刑不上士大夫;有了秀才功名,就以普通的生员来说,他犯下了罪以后,官府是不能直接对他用刑的,即使这个罪名是杀人放火,也只能先上报给国子监,得等到国子监的学官同意除了这个生员的功名,这样才能对他用刑。
第四个,使用奴婢的特权。尽管明朝中后期商贾贵族家中养着一大群奴婢,但是在明朝初期,永乐一朝里,寻常普通人家里是不可以用奴婢的,只有秀才以上的功名和贵族可以。
第五个,免除劳役和少赋税的特权。秀才享受着少量赋税、以及不用服劳役的特权。而且,秀才可以在其名下挂很大片的田产,最高可以有80亩,只需交少量的赋税。
第六个,礼法特权。普通老百姓是不可以跟秀才坐在一起吃饭的,老百姓必须尊重秀才,以高规格接待秀才,普通老百姓见了读书人要以官礼谒见。
秀才之上便是举人。凡是秀才有的特权,举人皆有。而且举人社会地位极高,直接进入上流社会的阶层,在本土县上具有一定的话语权,称为本县名流,出入家门皆有人迎来送往。
另外举人享有400亩的少赋税,古代一亩多的田地的收获可以养活一个人一年;因此,举人成了当地农民和地主争相巴结的对象。
举人之上便是进士。而进士的待遇嘛,自然是秀才、举人有的都有,而且还享有2000亩的田地少赋税。进士出身,无论去到哪一个地方,都是名声显赫的大老爷,成为各类乡绅和士绅阶层的巴结对象,更成为当地读书人羡慕的对象。成为进士,那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在老爷子的心里,赐给了你特权,那你就要负起相应的责任;大明的官员、读书人的责任,就是要忧天下之忧而忧,造福一方百姓。
“说话!”老爷子好似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再次对着一众大臣吹胡子瞪眼睛。
老爷子的这一声怒吼,也将朱瞻基的心神给拉回到了现实之中。
朱瞻基悄悄瞥见他,他的气还没消,皱着眉头急促地呼吸着。
只见朱棣用眼睛严厉地瞪着一众大臣,那眼神像要射出火花一般,怒斥道,“一个个的怎么都不说话?平时不是挺会说的吗?现在,你们告诉朕,应该怎么办?庐州府祁门、霍邱、寿州,三地的灾情,以及民变怎么处理?”
“臣等有罪!”一众大臣不约而同的跪倒在地,异口同声地喊道。刚说完,皆是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看皇帝。
这些大臣也不容易啊,在朱棣这样强势的帝皇手底下办事;其实,眼前的这些官员也不是昏庸无能之辈,能爬到尚书这个职位的,怎会没两把刷子;他们只不过是被皇帝给吓懵了;他们心里害怕,一个个都害怕触了皇帝的霉头,到那时夺职查办都算是轻了,只怕会被抄家灭族,子子孙孙永世不得翻身。
朱瞻基在心里默默地感叹道。随即,摇了摇头,深深的呼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说道,“皇爷爷,孙儿有话说!
朱棣随手端了御案上的浓茶,“咕咕”狠狠地灌了几口,用衣袖抹了一下嘴巴,说道,“你小子想说就说,不用藏着掖着!”
“是!”朱瞻基恭敬的躬身应道,随后说道,“孙儿以为,现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安置灾民,处理民变的事宜,并不是追究庐州府地方官员的责任。”
朱瞻基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再次开口说道,“现在的灾民仍在挨饿受冻,再不赶紧发放赈灾所需的物品,只怕紫蓬山上的灾民会越聚越多,最终变成流寇,进而攻击府衙。”
“你们都给朕好好听听太孙所言!”朱棣怒睁着眼,额头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张,对着一众大臣怒斥道。
顿了顿,转头看向朱瞻基,语气温和的说道,“你继续说!”
朱瞻基闻言,点了点头,一脸认真的继续说道,“孙儿以为,朝廷应当立刻派遣户部官员,以及都察院御史,赶赴庐州府,亲自到现场指挥监督赈济灾民一事,以安抚灾民的心。并且让庐州府所属的兵马,将紫蓬山重重包围,以备不时之需!”
朱棣听了,皱着眉头,习惯地把左手的大拇指放在嘴唇下面来回移动,思考着。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询问道,“那些盘踞在紫蓬山上的灾民,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据庐州府那边的巡查御史汇报,灾民之所以聚众于途中抢劫赈灾的粮食、银钱,也只是因为有野心勃勃之辈在灾民之中四处散播谣言,蛊惑人心。”朱瞻基一脸肃穆的说道。
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在生死存亡之际,老百姓也只是盲目跟从。孙儿认为,对待盘踞在紫蓬山上的灾民以招抚为主。但是,首恶,以及带头抢劫赈灾粮食的贼人,必杀之!”
与此同时,朱瞻基的眼神中充满了杀意。
虽说,法不容情,但是法不外乎人情。
生死存亡之际,盲目跟从,是人的本性。
因此,大多数百姓可以获得朝廷的赦免。
但是,绝对不可饶恕带头闹事之人。要是这次对领头抢劫官府的贼人轻轻放过,日后别人也会有模有样的学着。
国家的法律法规是需要人去敬它、惧它;不然只会成为一纸空文。
“臣以为太孙殿下言之有理!”户部尚书夏原吉闻言,捋了捋像干老玉米须一样的胡子,眼中散发出明亮的光彩,随后躬身行礼,开口说道。“臣,恳请陛下,派钦差至庐州府,亲自督查地方上的赈灾事宜,以及处理民变一事。”
“臣等附议!”一众大臣两两相望,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异口同声的说道。
朱棣听了,一脸严肃,点了点头,缓缓的说道,“传旨,户部.......”
“皇爷爷!”朱瞻基忽然跪在朱棣身前,朗声说道,“孙儿请命,亲自前往庐州府,督办赈灾一事,以安民心。”
顿了顿,继续说道,“孙儿是大明皇太孙,为大明出力,是孙儿的的本分。”
话音刚落,文渊阁里安静的好像空气凝结了一样,毫无声响。
太孙请命出京,前往庐州府,督查赈灾一事,这是殿内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此乃皇室中事,一众大臣不敢多言。
若是太孙殿下到了庐州府,差事却没有办好,或者是出了些什么别的岔子。那么,今日开口赞成太孙出京的人,将来肯定是要承受皇帝的怒火。
朱棣目光怔怔的看着朱瞻基,也不说话,面露沉思。
时间就这样悄悄地,慢慢地流逝着。
“嗯,朕准了!”朱棣那苍老的嘴角露出一丝慈祥。
顿了顿,继续说道,“传旨,皇太孙朱瞻基为钦差,巡检庐州府,督查赈济灾民一事。户部主事李仪,都察院按察司佥事胡廙随行参谋。锦衣卫指挥同知张传君,龙虎卫千户张伟林,携三千龙虎卫士,护卫皇太孙!沿途各地官府需尽心尽力为皇太孙办事,有违背皇太孙命令,阳奉阴违者。”
“斩!”
话音刚落,朱棣的嘴角不自觉的扬起,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凛冽的杀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