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阆踏进高楼大门时,揉乱的心渐渐舒展。她跟在他后面,在他的萧寂背影中窥见了仆仆风尘。
秦冬按下密码锁,削瘦的手指血色淡淡。灯光亮起的一刻,林阆双脚不受支使地走进房间。家具被蒙上了白色薄单,惟有墙面保持原样。
那块地毯,不见了。理石瓷砖裸露灯下。
她站在一幅油画前,凝视画中景象产生莫衷的领会。画里有鲜绿的柳叶和明朗云日,也有干涸裂纹的土地。她开始回想,当初来秦冬家时是否有这幅画?好像有,她只是匆匆略过了。
林阆有一种顿悟的感觉。
基于友情,她不能与秦冬止步在暧昧的前沿。对于爱情,她无法保持耐心去理解秦冬的思想。
矛盾和困顿横贯他们之间,进退两难。
结局早已命定。
“我第一次见到你,很惊喜。你低着头,脸红红的,朝我们慢慢走来。”
秦冬倚靠沙发后背,注目于林阆的黑发。他空洞的眼眸诞生些许光亮,苍白脸色有了生机,仿佛在倒流的时间里抓到一把稻草。
林阆背对他,紧紧盯着画作不放。他的声音透出隐隐忧伤,清楚入耳。
“你不该出现在红气球,却偏偏出现了。我问自己,这是虹姐的计划吗?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只是别人计划中的一颗棋子。”
林阆的手禁不住发颤,僵硬地转身看向他。
秦冬抬起头,眸色暗沉。他向前一步,林阆本能地后退,抵靠在画前。他更进一步,一手撑在墙面,一手挨近她的头发,在她侧头躲闪后,将手放在了画框上。
“你不懂我在说什么,对吗?”秦冬垂眸,注视她晃动的睫毛,“这是我的最后一幅画,每一笔都是我的人生啊。”
“秦冬。”
林阆仰头直视他的眼睛:“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你。我只在乎自己的感受,把你对我的好当成爱情,任性地向你索要更多,我以为这就是爱……”
她几近哽咽,强迫自己平静。“我现在有了很爱的人,他也很爱我。秦冬,你带我来这里,也是想好好地结束吧?”
秦冬双手垂落,凝视地面一点,嘴角的笑意满含苦郁:“我差点忘了,你和闻少在一起了。红气球,也关门了。哈哈哈……林阆,你说多可笑,我回来后觉得哪里都陌生。我能面对的,只有你一个人。”
他径直走到立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袋子还有一方小盒,将它们妥善放于覆盖白单的茶几,随即低身坐在地板上,背靠沙发冲她笑:“林阆,陪我聊聊天。没有酒,你不介意吧?”
林阆默默走过去,像他一样坐到地面。秦冬淡淡地笑,眉眼温和似水,“这是你的东西。”
袋里装有一个白色的硬盒,林阆打开盖子后百感交集。当初她穿着拖鞋跑走,遗留下的那双鞋子,如今稳稳放在盒中。
“我是不是还要把拖鞋还给你?”林阆声音轻快很多,“没办法,我已经扔了。”
秦冬嘴角上扬,为她打开小黑盒,呈到她眼前:“幸好没有早点送你这份礼物,它逃过了一劫。”
那是一枚玫瑰状的胸针,蓝色亮钻饰于花纹,做工精巧美妙。它躺在盒中央,对开启者和观赏者眨眼露笑。
“蓝色玫瑰。”林阆怔怔地看着华丽的它,“你送过我各种颜色的玫瑰。我早该明白,你只爱玫瑰。”
秦冬沉默一瞬,坦言:“我尝试过对一个女人付出真爱,可是发现结果和想象中完全不同。我对爱情不再抱有希望,就像对我自己一样绝望。林阆,至少我是在乎你的。我这样的人注定孤独一生,怎么忍心把你拉下水。”
他说得真诚,不加保留地将自己剖析。林阆心里空明,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也许正是这些在最开始吸引了她。
不同的是,有人给她留着温暖的归宿。而秦冬,他将归于何方?
“白雪,她是我妹妹。”秦冬如同做了一个巨大的决定,说出口时神情凝重。
林阆与他对视,没有意料到他会对此事主动开口。
秦冬在她面色里找不到惊异,一时迟疑,听到她讲:“白雪告诉我了,她真正的名字叫秦夏。”
林阆见他不说话,补了句:“我没有跟任何人说。”
秦冬的表情很奇怪,手臂搭在膝盖上,垂眼道:“我把一切告诉你。”
房间空调吹出暖和的风,墙面钟表不知何时停止了转动。一片安谧里,林阆听闻一段悠悠往事,仿佛穿过了光阴,与从前的他隔岸相遇。
秦冬在十五岁时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个妹妹。
那天,他拿着艺术大赛的奖杯兴奋地跑回家,想要给父母一个惊喜。他静悄悄地进门,发现客厅无人,二楼传出激烈的争吵声。他心里感到不安,轻轻上楼,然后听到了那段令他意念崩塌的对话。
一向温润的父亲发出暴躁的声音:“你太无情了!那是我的女儿啊,她妈妈现在疯了,她只有我了!我必须把她们带回来!你无权干涉!”
母亲语气强硬:“秦家的脸面你不要了么?我忍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儿子!你呢?只顾自己快活,在外面和疯女人生野种!”
“我不许你侮辱她们!她们是我的亲人,我不会不管!离婚吧,家产我一分不要!”
“秦剑秋!我和儿子在你心里算什么?”……
算什么?我对你们来说算什么?站在门外的秦冬双手无力松开,沉甸甸的奖杯滚落下楼梯。
那日争吵后,母亲加入团队奔赴一项地质勘测的研究,野外遇到泥石流,再也没回来。
父亲白发增多,总是把自己关在洒满颜料的画室,任由一支支画笔浸泡水中。
他们没有离婚,这份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仍然被不知情者广为称颂。一个是才华横溢的大画家,一个是材高知深的探测师,两人的结合多么令人艳羡,感性与理性相持的婚爱。
却在相敬如宾中寿终正寝。
开朗爱笑的秦冬变成了忧郁早熟的少年,在父母的婚姻里质疑自己。他不知道该责怪谁,怪那个从未谋面的妹妹么。
父母二十周年结婚纪念日时,很多亲友来家做客,对已经去世四年的母亲表示缅怀,向父亲表达安慰。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不愿意见任何人,不想听他们谈起父母从前的美好爱情。
那天晚上,父亲守在他的门外,断断续续地说话。他听得模糊,打开门,看到了父亲在笑,带有乞求的、悲凉的笑。
父亲把一张照片捧给他。照片里,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我爱你母亲,但是更爱这个女人。你看,你妹妹多漂亮。等到我死了,她就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几年过去,父亲因为脑溢血猝死于画室,他死前留下了半幅未完成的画,画中人的脸庞被泼洒的颜料弄得模糊。
从此,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大房子里,每月按时向那个账户里打钱。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你就是我哥哥吧?听着,快拿钱来救我。”
电话中的她说出一个惊天数目。他犹豫了,但还是匆匆卖了房子,带着父亲留下的所有钱前往图加拉。
“嗨!我,秦夏!”
照片中可爱的小女孩,出现在他眼前时,完全是一副叛逆少女的模样。满头脏辫,嚼着口香糖,涂着和年龄不符的浓妆。
秦夏带他走进她住的地方,一个昏暗潮湿的地下室。他们用桶面和泡着可乐的白米饭解决一餐。他抬不起头,为自己一身名牌穿着感到讽刺,不敢直视这个唯一的亲人。
他想带秦夏回家,她拒绝了,只要他的钱。
他试图留下来照顾她,却无法适应陌生的国度,适应与她相处。他们之间的血缘凝固了十几年,难以交融。
于是他独自回国,秦夏要钱的次数和数目越来越多。在不堪其扰后,他选择辍学谋生,离开校园的路上遇到了一份邀约。
哪怕是多年后,现在,他依然不能判断自己的选择是否有误。当时选择了另一条路,难道就不会再遇见一个分岔口吗?
有一天,他的妹妹,秦夏突然回国了。她找到了他的新住址,拎着一袋零食站在家门口,对他说:“哥哥,我回家了。”
她又是一个不同的,令他感到惊讶的模样。头发整齐垂直,脸庞干净,浅浅的梨涡透着可爱。
话音到此,秦冬陷入静默。
林阆看向他身后的窗户,花花世界凝成绮丽光点映照于玻璃,夜色昏沉沉,星月黯然离去。
秦冬低头盯着茶几布上的褶皱,好似要数出具体的纹路。良久,他缓缓抬起眼睛,讲出后续:“她说欠了天价的高利贷,只有我能帮她。那位债主非常大方,要求秦夏做一件事,完成后就把她欠的钱一笔勾销。”
“是什么事?”林阆屏住呼吸,想起初见白雪之夜。
秦冬沉声:“搞垮红气球。”
他俊秀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愁雾,浓浓的、化不开的哀伤。“装作不认识她,在台球厅做戏给你看,让她成为我们一员,每一步都是安排好的。按照债主的计划,我需要把你赶走,帮晏扬天把李泽他们挤出红气球,让酒吧彻底垮掉。”
林阆开口:“你没有这样做。”
秦冬默然,眼神空空地看向墙壁的画:“做和不做有什么区别。”他收回目光,端详林阆的神情,继而放弃探究,垂眸道:“我的作用微不足道。秦夏和晏扬天的失败,是因为债主突然心慈手软,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林阆担忧地问:“那个债主是红气球的仇家吗?”她想了想,追问:“还是,虹姐的仇人?”
秦冬表情古怪,扯出一丝笑:“只有债主自己能回答。也许,虹姐早知道了。”
在林阆怅然困惑时,秦冬的声音变得清冷:“林阆,我今晚说的这些话,麻烦你有机会时转述给虹姐,再替我向她说声对不起,我没有勇气见她。告诉虹姐,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林阆郑重点头,答应他的交托。
秦冬绽放温柔的笑容,驱散愁云,那些挂在眼角的沧桑无法影响全局。他的眉眼,依旧俊朗如画。
“你走吧,闻少在楼下等你。”
秦冬开车带林阆来的路上便注意到了戚洺闻跟随的车影。上楼时,关窗时,那辆车亮着灯光静静候在昏暗中。
林阆满面惊讶,猛地站起身,双脚一阵发麻。秦冬伸手扶住她,又迅速收手,拿起胸针放到她手心:“保重,林阆。”
林阆情绪复杂。他脸庞蕴出她读不懂的神情,令她不能注视。她垂下睫毛,木讷地拎起袋子,捧着盒子向门外走。
“你不是问我,在我的心里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林阆脚步顿住,秦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在我心里,我们是最有缘分的朋友。”
林阆微微仰头,眼眶的泪回流进身体。
秦冬走近,与她相隔一步,轻轻问:“我可以拥抱你吗?”
恍若回到那一夜的月下,只是心境大不相同。林阆释然而笑,转过身张开双臂,接受温暖的拥护。
友情,友情。
如果她当初不贪求情意的分量,至少能与秦冬多一些共处的记忆吧。林阆睁开眼睛,不再有怦然的羞意,产生重获好友般的豁达。
她将手里的盒子放到玄关架上,两手握紧袋绳:“秦冬,我拿走鞋子就够了。”
秦冬没有多言,微笑目送她推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