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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到南门 · 3(1 / 1)

我无法知道当时更多的情形,那个得意忘形的女人遭受王立强突然一击后,她的疯狂是可想而知的。她张开手指向王立强扑过去时,却被一把椅子绊倒在地。她的愤怒立刻转变成了委屈,她号啕大哭了。政委让人快些把王立强带走,留下几个人去劝说这个坐在地上不愿起来的女人,自己则回去睡觉了。

王立强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坐到了后半夜,然后站起来对一个看管他的战士说,他要去办公室拿点东西。因为瞌睡而迷迷糊糊的战士,看着他的上级有些为难。王立强说声马上就会回来,就径自出门了。那个战士没有尾随,而是站在门旁,看着王立强在月光下走向办公楼,他高大的身影融入了办公楼巨大的阴影之中。

事实上王立强没有去办公室,而是打开了由他负责的武器室,拿了两颗手榴弹后走下了楼梯。他贴着房屋,在阴影里无声地走到家属楼前,然后沿着楼梯走上了二楼,在西面的一扇窗户前站住脚。他多次来过这间屋子,知道那个女人睡在什么地方,他用小拇指扣住弦线,一使劲砸破玻璃后,就将手榴弹扔了进去,自己赶紧跑到楼梯口。手榴弹这时候爆炸了,一声巨响将这幢陈旧的楼房震得摇摇晃晃,灰尘纷纷扬扬地飘落到跑出去的王立强身上。他一直跑到围墙下面,蹲在围墙的黑影里。

那时候武装部里仿佛出现战争似的乱成一团,他听到第二次被吵醒的政委正破口大骂那位失职的战士,还有人在喊叫担架的声音。这纷乱的情景在王立强模糊不清的眼中,犹如一团翻滚而来的蝗虫。后来他看到那幢楼里抬出了三副担架,他听到那边有人在说:

“还活着,还活着……”

他心里随即一怔。当担架被抬上汽车驶出去以后,他立刻攀上围墙翻越了出去,他知道自己应该往医院跑去。

这天凌晨的时候,镇上那家医院出现了一个拿着手榴弹、满脸杀气腾腾的男人。王立强走入住院部时,值班的外科医生是个大胡子北方人,他一看到王立强就明白和刚才送来的三个人有关,他吓得在走廊里乱窜,同时哇哇大叫:

“武装部杀人啦。”

大胡子外科医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大约半小时以后他才稍稍镇静下来,那时他和一个浑身哆嗦的护士站在一起,看着王立强手提手榴弹正挨个房间搜查过来。外科医生突发勇敢,他向护士建议两人一起从后面扑上去抱住他。这倒是提醒了那个护士,眼看着王立强越走越近,护士惊恐地哀求外科医生:

“你快去抱住他吧。”

外科医生想一想后说:

“还是先去报告领导吧。”

说着他打开窗户跳出去,逃之夭夭了。

王立强一个一个房间搜查过去,周围恐惧的喊叫吵得他心烦意乱。他来到护士值班室,刚打开门,一股力量把门堵上了,他左手的手腕遭受门的猛力一击,然后被夹在了那里,疼得他直皱眉,他用身体使劲将门撞开,里面四个护士对着他又哭又喊,没有他要找的那个女人。他就安慰她们,他不会杀她们的。可她们只知道哭喊,根本就不理会他在说些什么。王立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退了出来。接着他走入手术室,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早就逃跑了。他看到了两张手术台上躺着两个男孩,认出了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他们血肉模糊,已经死去了。他非常不安地看着这两个男孩,没想到最后死去的竟是他们。他从手术室里退了出去,两个男孩的死,使他无意再去寻找那个女人了。他缓慢地走出医院,在门口站了一会,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该回家了,随即他对自己说:

“算了。”

不一会,他发现自己已被包围了,他就将身体靠在一根木头电线杆上,他听到政委向他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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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强,放下武器,要么你就死路一条。”

王立强对他说:

“政委,等老林回来了,请转告他,我对不起他,我不是有意要杀他儿子的。”

政委可顾不上这些,他仍然喊:

“快放下武器,要不你就死路一条啦。”

王立强苦涩地回答:

“政委,我已经死路一条了。”

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年,像真正的父亲那样疼爱过我、打骂过我的王立强,在他临死的时刻,突然感到刚才受伤的手腕疼痛难忍,他就从口袋里拿出了手帕,细心地包扎起来,包扎完后他才发现这没有什么意义,他自言自语道:

“我包它干吗?”

他对着自己的手腕苦笑了一下,然后拉响了手榴弹。他身后的木头电线杆也被炸断了,灯光明亮的医院,顿时一片黑暗。

王立强一心想炸死的那个女人,实际上只是被炸破一些皮肉。王立强自杀的当天下午,她就出院了,这个惊魂未定的女人出院时哭哭啼啼。没过多久,她就恢复了昔日自得的神态,半年以后当她再度从医院走出来时简直有些趾高气扬。妇产科医生的检查,证明她又怀孕了,而且是一胎双胞。那几天里她逢人就说:

“炸死了两个,我再生两个。”

王立强死后,因此而起的灾难就落到了李秀英的头上。这个虚弱不堪的女人,在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时,显得若无其事。当王立强生前的一位同事,代表武装部来告诉李秀英时,李秀英成功地挺住了这最早来到的打击。她一点也不惊慌失措,她一言不发长时间地看着来人,倒把对方看得慌乱起来。这时候她尖厉的嗓音突然响起:

“王立强是被你们谋杀的。”

把那人搞得措手不及,当他再度解释王立强是自杀时,李秀英挥了挥她的细胳膊,更为吓人地说:

“你们,所有的人杀死王立强,其实是为了杀我。”

她离奇的思维使来者痛苦不堪地感到无法与她进行正常的对话。可是有一个实际的问题又必须征询她的意见,他问她什么时候去领王立强的遗体。

李秀英半晌没有声音,然后才说:

“我不要,他犯别的错误我要,犯了这种男女错误我就不要。”

这是她唯一一句像是正常人说的话。

那人走后,李秀英走到目瞪口呆的我面前,愤恨地对我说:

“他们夺走了我的活人,想拿个死人来搪塞我。”

随后她微微仰起头,骄傲地说:

“我拒绝了。”

这是怎样艰难的一天,又逢是星期天,我待在家中,杂乱无章地经受着吃惊、害怕、忧伤各种情感的袭击。王立强的突然死去,在年幼的我那里,始终难以成为坚实的事实,而是以消息的状态,在我眼前可怕地飘来飘去。

整整一天,李秀英都待在自己屋中,细心照料着自己的内衣内裤,在移动的阳光里移动着那些小凳子。可她经常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把我吓得浑身哆嗦。这是我记忆里李秀英唯一表达自己悲痛和绝望的方式。她突然而起的喊声是那样的锋利,犹如一块玻璃碎片在空中呼啸而去。

那个白昼对我来说,是极其恐怖的。我在李秀英肆无忌惮的喊叫里胆战心惊,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偷偷打开李秀英的房门,我看到她安静的背影正俯向自己的内衣,没一会她的身体就挺直起来,仰起脸又喊叫了:

“啊——”

李秀英第二天一早就回娘家去了。那时候天还没亮,我被一只摇晃的手弄醒,在刺眼的灯光里,我看到一个戴着大口罩,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正俯向我,我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接着我听到李秀英的声音:

“别哭,别哭,是我。”

李秀英对自己的装扮深表满意,她近乎得意地问我:

“你认不出我吧?”

我来到孙荡五年后,李秀英第一次走出了家门。在冬天还没有来到的凌晨,李秀英穿着冬天的衣服走向轮船码头,我扛着一把小凳子费力地跟在她的身后。

天亮前的街道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吃早茶的老头,大声咳嗽着走过去。虚弱的李秀英只能一口气走出一百来米,当她站住脚喘气时,我就立刻将小凳子放到她的屁股下面。我们在潮湿的晨风里走走停停,有几次我刚开口想说话时,她就“嘘”的一声制止了我,轻声告诉我:

“一说话,别人就会发现我。”

她的神秘让我浑身紧张。

李秀英在人为的神秘里离开孙荡。当时对于我漫长的过程,现在回忆里却只是短短的几次闪亮。这个古怪的女人穿着臃肿的衣服通过检票口时,回过头来向我挥了挥手。后来我就扑在候船室破烂的窗口,看着她站在岸边不知所措,她要走过一块狭长的跳板才能抵达船上,那时候她就不顾是否会暴露自己,接连叫道:

“谁把我扶过去。”

她进入船舱以后,就开始了我们也许是一生的分别,直到现在我都没再见到过她。我始终扑在窗口,等到船在远处的河流里消失,我才离开窗口,这时候我才发现一个要命的现实——我怎么办?

李秀英把我给忘记了,过多的悲伤使她除了自己以外,忘记了一切。十二岁的我,在黎明逐渐来到的时候,突然成了孤儿。

我身上分文没有,就是我的衣服和书包也被紧紧锁在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家中,我没有钥匙。我唯一的财富就是李秀英遗留的那把小凳子。我把凳子重新扛到了肩上,然后哭泣着走出码头。

出于习惯,我回到了家门前,当我伸手推一下紧闭的屋门后,我就把自己推入了更为伤心的境地。我在门旁坐下来,哭得伤心欲绝。后来我就在那里发呆,那时候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一直到背着书包准备上学的刘小青走过来时,我重新哭泣了。我对前天才恢复友情的刘小青说:

“王立强死了,李秀英走了,我没人管了。”

戴着黑纱的刘小青热情地对我叫道:

“到我家住吧,你就睡我哥哥的床。”

然后他就飞快地跑回家中,可过了一会他就垂头丧气地走回来。他擅自的决定不仅遭到父母的否决,而且还饱尝了一顿训斥。他尴尬地朝我笑一笑。我是那时候决定返回南门的,我要回到父母兄弟那里去。我这样告诉了刘小青,可是我没钱买船票。

刘小青眼睛一亮,叫道:

“去向国庆借。”

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找到了国庆,刘小青叫他时,他说:

“我不过来,你有肝炎。”

刘小青可怜巴巴地问他:

“我们过来,好吗?”

国庆没再表示反对,我和刘小青走向了这位富翁。如果不是国庆的慷慨帮助,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南门会有多么艰难。我的两位童年的伙伴,将我送上了离开孙荡的轮船。我们向轮船码头走去时,国庆神气十足地对我说:

“以后缺钱花,就给我来一封信。”

刘小青则是憨厚地替我扛着那把凳子,跟在我们后面。可我后来却遗忘了这把凳子,就像李秀英遗忘了我一样。轮船驶去以后,我看到国庆坐在那把凳子上,架着二郎腿向我挥手,刘小青站在一旁正向他说什么。他们置身其上的堤岸迅速地消失了。

我在深秋的傍晚踏上家乡的土地,离家五年之后重新回来时,我只能用外乡人的口音向人打听南门在什么地方。我向那条狭长的街道走去时,一个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扑在楼上的窗口,一声声叫我:

“小孩,小孩。”

我听到的是完全陌生的方言。幸亏我还记得南门,和我父母兄弟的名字,还有我的祖父。六岁时残留下来的记忆,使我可以一路打听着走去。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我的祖父孙有元,这个背着包袱、怀抱油布雨伞的老人,在我叔叔家住满一个月以后,正准备回到南门,风烛残年的祖父在那条他应该是最熟悉的路上迷路了。我们是都忘记了对方的模样以后,在路上相遇。

那时候我已经走出县城,来到了乡间,一个三岔路口让我无从选择。我当时被落日的景色迷住了,所以我没有立刻焦急起来,那是让我的童年震惊的景色,我看到翻滚的乌云和通红的晚霞正逐渐融为一体,一轮红日已经贴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开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我站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对着太阳喊叫:

“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一团巨大的乌云正向落日移去,我不愿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没。

落日如我所愿地沉没以后,我才看到了祖父孙有元,他就站在我的身后,和我贴得那么近。这个年迈的老人用一种恳求的眼神望着我,我就问他:

“到南门怎么走?”

他摇摇头,嗡嗡地告诉我:

“我忘记了。”

他忘记了?孙有元的回答让我觉得有趣,我对他说: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忘记呢?”

他谦卑地向我笑了笑。那时候天色开始黑下来了,我赶紧选择一条路匆匆走去,走了一阵我发现后面那个老头正跟着我,我也不管他,继续走了一会,我看到稻田里有一个扎头巾的女人,就问她:

“前面是南门吗?”

“走错啦。”那个女人挺起腰来说,“应该走那条路。”

那时天色马上就要黑了,我立刻转回去,老人也转过身来往回走,他对我的紧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刻撒腿跑开了,跑了一会回头一看,他正趔趔趄趄地急步追来。这使我很生气,我等他走近了,就对他说:

“喂,你别跟着我,你往那边走。”

说完我转身就走,我走回到三岔路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听到了打雷的声音,那时一点月光都没有。我摸上了另一条路,急步走了一阵,发现那老人还跟着我,我转回身向他喊叫:

“你别跟着,我家很穷的,养不起你。”

这时候雨点下来了,我赶紧往前奔跑过去。我看到了远处突然升起一片火光,越来越大的雨点与那片火纠缠起来,燃烧的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逐渐增大。就如不可阻挡的呼喊,在雨中脱颖而出,熊熊燃烧。

借着火光,我看到了那座通往南门的木桥,过去残留的记忆让我欣喜地感到,我已经回到了南门。我在雨中奔跑过去,一股热浪向我席卷而来,杂乱的人声也扑了过来。我接近村庄的时候,那片火光已经铺在地上燃烧,雨开始小下来。我是在叫叫嚷嚷的声音里,走进了南门的村庄。

我的两个兄弟裹着床单惊恐不安地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他们就是孙光平和孙光明。同样我也不知道那个跪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他们旁边是一些与火争抢出来的物件,乱糟糟地堆在那里。接下去我看到了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秋夜的凉风吹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前,他声音嘶哑地告诉周围的人,有多少东西已经葬身火海。我看到他眼睛里滚出了泪水,他向他们凄凉地笑了起来,说道:

“你们都看到大火了吧。壮观是真壮观,只是代价太大了。”

我那时不知道他就是我的父亲,但他吸引了我,我就走到他身边,响亮地说:“我要找孙广才。”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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