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余和苦着脸劝道,“您歇一歇吧。这都一夜过去了,太后娘娘早该知道您送了东西进宫,可这到现在都没消息,要么是不想看,要么是看了也没什么反应……您……您就别等了。”
杨昪目光望向前方,没有答话。一宿未合眼,他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
余和见状,只好闭嘴。想了想,他悄悄退出房门,去厨房,让人做了一碗粥,端着托盘回来了。
杨昪并不想吃,余和一劝再劝,他才勉强嗯了一声,一手撑着矮榻,起身下地。
站直身体时,他的头部传来一阵眩晕,让他摇晃了两下。
余和连忙过来扶他到案边坐下。杨昪端起瓷碗,慢吞吞地吃了两口,就又放下了。
余和实在是不解:“王爷您到底在等什么?那些东西送进宫,您就是板上钉钉的大罪,无非是两种结果。要么太后娘娘狠下心,就是要治罪,那难道她还会亲自来宣旨吗?派个宦官过来就不错了……要么太后娘娘心软了,亲自过来看您,那您就顶着这样一副憔悴的面容去见她吗?”
杨昪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是想等一个结果。
那日她离开王府,怒气冲冲,显然对他失望透顶。
可他还是不甘心的、贪婪的想获得她的原谅。
他甘愿被她掌控,他愿意给她他所有的一切,他的筹码、他的把柄,哪怕她并没有多么喜欢他,而只是利用他。
——只要她原谅他就好。
杨昪弯腰,从靴中抽出她送他的那把匕首,缓缓打开。
在光亮的刀刃上,杨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面色无神,满下巴的青茬,充满疲惫。
如果她真的来了,难道他就要这样去见她吗?
杨昪合上匕首。
“备水吧,沐浴。”
“……”余和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他是想让王爷去睡一觉休息休息,怎么变成了要沐浴啊?
不过心中嘀咕归嘀咕,他还是应道:“那王爷,要是您沐浴完还没来人,怎么也得去歇一会儿啊!”
杨昪嗯了声:“去吧。”
余和这才退下了。
郑嘉禾下了马车,仰头看向秦王府大门上的牌匾。
严统领迎了过来:“太后。”
郑嘉禾点了下头:“把府中除秦王外的所有将领都带去大理寺关押候审。”
严统领一愣,垂首应是。
郑嘉禾径直朝正院走去。
王府中的仆从这几日都噤若寒蝉,各自待在自己住的房间里,不太敢出来。因此郑嘉禾一路走来,倒是没见到几个人,直到她入了正院,看见余和提着一个空水桶出来,她才站住了。
余和抬头看见她,吓了一大跳,慌忙把水桶扔在地上,躬身行礼:“太后娘娘……”
郑嘉禾问:“秦王呢?”
“王爷在内室……”
余和低着头,话还没说完,就见太后娘娘越过他,直接往房中去了。
“欸!”余和连忙转身想跟上去,却被琉璃拽着袖子拉扯住了。
琉璃皱着眉头,责怪道:“你跟什么跟!哪次太后娘娘见秦王的时候,他们不是独处的?不要上去捣乱!”
“……好吧。”余和扁扁嘴,有些委屈。
他只是心疼自家主子,太心疼了。
杨昪站在木桶边缘,背对着房门,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再次听到开门声时,他还以为是余和又来了,于是没有理会。
然而下一刻,他只着中衣的腰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熟悉而温软的身躯贴了上来,杨昪有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伸手覆上她的手背,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阿禾。”
她真的来了。
郑嘉禾把头靠在他的背上,双臂紧紧地环住他。
“你送那些东西什么意思?”郑嘉禾问,“想让我心软,然后饶了你吗?”
杨昪摸着她的手背,感受到她身体的热度,轻声说:“你不饶了我也没关系。”
如果处罚他能让她安心,夺了他的兵权能让她不再担惊受怕,那他愿意被她定罪、被她夺去所有身为亲王与大将军的权力。
她不想再被动,他
就把主动权交给她。
他回到长安是为了她,他今生今世都只想与她在一起。但如果代价是让她讨厌他,让她再次承受与皇兄在一起时类似的伤害,那他纵然得偿所愿,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该那么混蛋,比起得到她,他更希望她好。
郑嘉禾一时抿住唇,又想哭又想笑。
其实他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他告诉她,有了那两纸供状,她就可以对他做任何事。而他奉上腰牌、兵符、私印,表示他愿意交出拥有的所有权力。
信的末尾,他说:
阿禾所愿,即为我之所愿。此心付卿,九死无悔。
郑嘉禾收敛了面上神情,平着声音道:“我让人把你的那些亲信都关到大理寺狱候审了。”
杨昪默了一下,道:“他们都听我号令,实在有些无辜,你若要算账,还是都算在我的头上……毕竟他们也联名写了奏疏揭发我,不算将功补过吗?”
郑嘉禾说:“难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那奏疏是你让他们写的?他们根本没有诚心悔过,这其中的反心到底有多重,我还得让人审一审。”
“阿禾……”杨昪忍不住唤她,“那天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让手下的人为我们流血吗?”
郑嘉禾道:“可是我贬了你罚了你,难道也要留着他们吗?我可不是你,我管不住他们的。”
杨昪面色僵硬。
那些人跟随他多年,他还是不想让他们出事的。
郑嘉禾又道:“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暂时不罚你了,我得留着你管人。至于他们,就去大理寺狱走个过场,确定都像你说的那样没事,就放出来算了。”
杨昪整个人都愣住。
然后郑嘉禾就松开了他的腰,直起身体走到他的面前,她仰头看他,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她愣住了。
杨昪这模样,比她之前看见他醉酒时候的面色还要憔悴。
尤其是下巴上那看起来这三四日都没有打理的胡茬,让郑嘉禾差点认不出他了。
杨昪看
着她的面,也看着她惊愕的神情,顿时反应过来。
他猛然转过身,连听到她说不罚他的欢喜都顾不上了,语气僵硬道:“我正打算沐浴收拾……要不你先去外面等我一会儿?”
他这个样子,似乎是觉得有些难堪,也有点像那种对喜欢的人看见自己邋遢模样的抗拒。
郑嘉禾意识到这一点,转了转眼珠,又绕到他的身前:“去外面干什么呀……”
她索性直接面对面,再次环抱住他的腰,这次把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我帮你,收拾得快一点。”她仰头望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又不是没见过。”
杨昪脑子里轰得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然后她那双灵巧的手就探向了他的衣领,把他仅剩的中衣褪下。
被她按在水里的时候,杨昪忍不住抬目看她。
她画了精致的妆容,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看就是平日里要上朝时的装束。
杨昪问:“你没去上朝?”
郑嘉禾道:“我看见你的信,哪还有心思去上朝?”
杨昪目光微垂,他压抑住心中因她这随口一句话而生出的欢喜,道:“信是昨夜就送进宫里的。”
郑嘉禾手里拿着浸满水的白巾,轻轻地擦拭过他的肩头:“可是那会儿我都睡着了,当然只能今晨看到。”
杨昪望着她,心中那颗跳动的心因此更加雀跃。
哪怕他等了一个整夜,可他还是等来了她。
只要结果是好的,他有多难都没关系。
……
余和与琉璃守在房门处,一人坐了一边。
他们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说话声,过了没多久,突然听见秦王沙哑着声音:“阿禾……”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面红耳赤,随即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离房门较远的地方坐下来,才算松了口气。
……
杨昪穿好中衣,浑身干燥清爽。郑嘉禾让他躺在她的腿上,手里拿了把刮胡刀,给他修理下巴。
杨昪闭上眼睛,舒服地享受她的“帮助”。
郑嘉禾问:“这几日都不知道收拾自己,在府中做什么呢?”
杨昪道:“想你。”
郑嘉禾问:“想我什么?”
杨昪顿了一下,想起昨日和曹应灿说的那些话,他手臂向上,轻轻地握住了郑嘉禾的手腕,道:“阿禾,对不起。”
郑嘉禾愣了一下。
“那天是我错了。”杨昪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她说,“我想让你放心,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像皇兄那样对你……从前我只知道你为夺嫡弑君,我不知道皇兄曾做的那般过分。阿禾,若我早知那些事,我不会在皇兄驾崩之后才回到长安,我该早些回来帮你的。”
那个时候,郑家都倒了,她一个被软禁到椒房殿的失宠皇后,孤身一人,要斗得过那么多人,她得多艰难啊。
杨昪无比悔恨。
他应该早些知道的。可他是那么的自私,他只想着离京时她与皇兄是多么的恩爱,他不想听到她和皇兄的过去,他潜意识地逃避着,没有人告诉他,他也不主动去问。
哪怕是当初知道她弑君,他没问出缘由,就也只是把原因简单地归结为夺嫡,如果他早些追问,早些知道……
他哪里会怪她弑君?
他只恨没有亲手杀了皇兄!
他视之为此生唯一的姑娘,他那么喜欢的人,竟然在宫中受到那般非人的对待。他被软禁的这些天,都险些承受不住,被余和说了几次憔悴。
那她呢?
他问过曹公,她被软禁的时间,长达一年之久!
那整整一年不能出门,行动被困在方寸之间,还要面临被废除后位的日子,她是怎么过的?
杨昪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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