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鸿听见小景说,他也会痛时,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因为当初二哥,从来都没说过自己会痛。
从未说过。
记忆里二哥坚强隐忍得像是个木头人,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不染纤尘。
记得有一回,林惊鸿因为练剑总是练不好,被大哥劈头盖脸狠狠训斥了一顿。
他当时还小,才刚被接回林剑山庄不久,觉得林墨白跟他又不是一母同胞亲兄弟,凭什么训斥他?
林家那么多年不管他死活,任由他跟老母亲在人间东躲西藏,看尽了别人冷眼。
好不容易等他学会市井小混混那一套了,又把他接回了家。
还要求他这个,要求他那个,凭什么?
遂趁着无人注意,他就把小木剑折断,偷偷溜出去玩了。
后来误打误撞跑进了后山禁地,还一不小心摔下了深坑,把腿都摔断了。
坐在坑底哭了好长时间都没人过来救他。
也刚好当夜二哥就从无极道宗回来了,听说这事后,就带着十多个门生在后山一起找他。
等他被二哥找到时,几乎把嗓子都哭哑了。
整个人脏兮兮,把脸都糊成了小花猫。
地上一摊血迹,裤腿都被鲜血染透了。
那会儿二哥可不像大哥那样,对他动不动就疾言厉色地责骂,也不会动不动就抬手敲他脑壳。
二哥非但没有责骂他乱跑,反而还跳入坑中,撕下自己里衣帮他包扎伤口,还将他背了出来。
只是,当时两个人年纪都还小,二哥背着他还很吃力,但二哥也没说什么。
瘦弱肩膀,背上一个在林家好吃好喝,吃成了小胖子林惊鸿。
吃力地爬上了深坑。
从坑底上来之后,二哥就一路背着哭得要死要活他回去了。
因为他怕挨大哥责骂,走路上就开始跟二哥哭诉,说大哥对他如何如何严厉,如何如何不好,还说大哥总是逼他练剑,逼他读书写字,之类云云。
反正在二哥面前倒尽了苦水,哭到最后,他就求二哥带他一起去无极道宗。
要一直跟在二哥身边。
还说无极道宗宗主看起来挺面善,还有那个大师兄沈清源看起来也很平易近人。
之前沈清源还微笑着,拿糖给他吃,一看就是个好人。
林惊鸿当时没想太多,就是很羡慕二哥有个好师门,有对他很好师尊,还有平易近人大师兄。
说什么也要跟二哥拜在一个师门,一个师尊座下。
那时林景神情有片刻落寞,缓了片刻才告诉林惊鸿道:“我师尊曾经说过,一生只收两个亲传弟子,我便是师尊二弟子,如果你也想拜他为师,那么二哥就要离开了。”
后来二哥并没同意,只是告诉他,没关系,如果大哥要责骂他话,会帮忙求情。
当时林惊鸿因为摔断了腿,走路上又哭闹了好一阵,任凭林景怎么哄他都没有用,扯着嗓子哀嚎,说自己腿好痛,以后要成小瘸子了,成了小瘸子就更没人喜欢了。还没回到家就累到睡着了。
醒来时,断腿都被固定好了,连衣服也换了身干净。
大哥也没再责骂他半句,反而还一反常态地摸了摸他头,嘱咐他好好养伤,其他事等伤好再说。
后来过了很久,林惊鸿才听家中门客说起,说林剑山庄后山禁地,除了历任家主之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去,否则按家规是要打五十戒尺,再跪祠堂。
还说,林景当夜把所有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代替林惊鸿跪了一夜祠堂。
因为是两个人都闯禁地了,所以林景受了一百戒尺,把林惊鸿那一份也揽过去了。
那些戒尺其实就是乌黑木板,很长一条,竖起来话足有七、八岁孩童高,上面刻满了林家家规。
一般都是由好几个人同时打在受刑人胳膊,后背,后腰,还有臀腿,以及胸膛和小腹。
也就是说,除了不打头脸之外,其余部位都得打一遍才行。
而且是不准受刑人哭闹,否则就得重头打过。
听那些门生说,林景当时全程没有一声哀嚎,很沉闷地受完了。
小小孩子就如此坚强隐忍,以后长大了,定然不会差到哪去。
可第二天下人奉命去祠堂里打扫时,发现那蒲团上都是血。
但林景什么都没说,跪了一夜之后,第二日天不亮,沈清源就过来接人,说是山下有个道观,请道宗弟子过去做场法事,路遇林剑山庄,就把林景也带去了。
就这样,林景被带走了,后来听说林景因为身上疼,做法事时,不甚专注,手里没拿住法杖,又被沈清源拎到一旁,狠狠训斥了一顿。
回山就关了林景禁闭,关了他足足半月,每日都是焚香诵经,抄写经幡,不可有丝毫怠慢。
等林惊鸿腿好之后,再看见林景时,就见二哥整个人瘦了好大一圈。
而林景只是在事后,微笑着宽慰他说,没有关系。
类似事情还发生过很多,可二哥从来都没有说过他痛。
小景却会喊疼,这点和二哥很不一样。
二哥也从来没像小景这样,对他如此冷淡疏远。
林惊鸿无意将对罗素玄怨恨迁怒于小景,也不想再多提罗素玄这个人。
跪在小景面前,蠕动了几下嘴唇,想喊一声二哥。
可话还未出口,小景便道:“我不是你二哥,你不要瞎喊。”
然后就把头扭过去了,没再看林惊鸿一眼。
就好像林惊鸿是一个陌生人,小景连话都懒得同他说了。
如此冷漠疏远,如此不近人情。
林惊鸿懵了好长时间,就这么僵硬地跪在小景面前。
直到身后传来林墨白声音。
“惊鸿!你这是在做什么?”
“大哥?”
林惊鸿才一抬头,手臂就被人攥住,不由分说就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林墨白先是瞥了一眼,端坐在桌前小景,见他并没有看过来,无动于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忍不住蹙紧眉头道:“惊鸿,你这是在做什么?林家颜面,还要不要了?”
“大哥,他是……”
“他是常轩,并不是你二哥,你认错了。”
即便小景就是林景,林景就是小景,可已经隔了足足七年光景,早就物是人非了。
而且,小景现在只认自己是常轩,并不认自己是林景。
林惊鸿身为林剑山庄少主,跪他一母同胞二哥林景可以,但绝对不能跪南阳常家庶子常轩。
否则传扬出去,林家颜面要置于何地?
林墨白深呼口气,强忍着怒意,同小景道:“常公子,舍弟已经跪下同你道歉了,你还想如何?他并没有伤害你,伤你那个人是我,请你不要迁怒于舍弟。”
小景这才像是看见有人来了一样,转过头来,很纳闷地说:“我没有让他跪下道歉,是他自己突然就跪下,关我什么事?”
“大哥,不关小……不,不管常公子事,是我自己要跪下,不关他事。”
林惊鸿忙道,生怕两个哥哥因为他再发生争执。
原本二哥现在就失去记忆,又被罗素玄欺骗,产生了许多误会,对他们颇有敌意。
万万不能再因为这点事情,再度争执起来了。
林惊鸿赶紧道:“大哥,是我错,是我没有考虑周到,不关常公子事!大哥,我饿了,吃饭吧,好不好?大哥!”
林墨白终究未再说什么,正要拉着林惊鸿落座。
哪知小景把头脸一扭,直接同越无尘道:“这里人太多,我胸口闷,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此话一出,越无尘便同林墨白道:“那边还有空桌,请。”
林墨白暗暗道,小景不是当初林景,自然不似林景那般宽宏大量,温柔周到。
尤其越无尘明摆着就是处处袒护小景,只要小景高兴,越无尘就跟睁眼瞎一样,分毫不觉得小景失礼。
林墨白当即便将闷气往肚子里咽,拉着林惊鸿坐在了旁边一桌。
然后两个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小景。
谁也没有再说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偏偏沈清源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了。
重伤又跪了一整夜,沈清源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但衣着打扮一如既往雅正整洁。
先是上前冲着越无尘拱手,道了句“弟子拜见师尊”。
见越无尘点头应了之后,沈清源才又转过身,稍微犹豫了片刻,他才拱手冲着小景道:“此前是在下行为举止有失分寸,这才误伤了常公子,沈清源今日在此,向常公子赔礼道歉,还望常公子能够谅解。”
说着,拱手就拜了下去。
小景有点懵。
他就是下来吃个饭,怎么就一点都不安生?
前有林惊鸿哭哭啼啼,跪在他面前道歉,后有沈清源拱手赔礼。
别方面暂且不提,沈清源赔礼道歉态度还是蛮诚恳。
最起码没有说一些莫名其妙话。
礼节周到,语气沉稳,态度良好,比林惊鸿上来就拉着他手,同他谈情分要好得多。
但这并不意味着,小景就能原谅沈清源了。
小景认为,原谅一个人意思就是,他愿意谅解并且表示理解他人对自己伤害了。
可是很遗憾,他不是那种宽宏大量人,所以他无法理解沈清源为什么无缘无故要捅他一剑。
当然也就没办法谅解了。
小景面露遗憾地道:“你道歉我收到了,但是,我不能原谅你。”
此话一出,在场几个人同时微微一愣,都不曾想过,小景居然会说不原谅。
每个人脸上表情,都有些复杂诡异,但都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小景见状便问了:“怎么了?是不是玄门规定了,只要对方道歉了,就一定得原谅,如果不原谅,就要被再捅几个血窟窿吗?”
越无尘摇头:“并没有这种规定。”
“那就好,”小景看起来像是大松口气样子,“我还以为,我说了不原谅,你们就要联手杀了我。”
这句话就好像平地一声惊雷,在三人心头骤响。
每个人耳边都嗡嗡作响,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当年血淋淋画面。
而当初种种是他们三人此生都无法释怀噩梦。
每个午夜梦回时,林景那张血色寡淡脸,就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梦里林景一个字都没说,只是睁着一双澄澈清明眸子,满脸悲伤地望着他们。
无论他们怎么喊,怎么追,怎么冲上去拉着林景手,求他回来,可林景都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片刻都不曾逗留。
而每次梦醒后,等待他们都是无尽黑暗,以及难以言喻悲苦。
整整纠缠了他们三人七年,整整七年时间,不曾有一日松快过。
那血淋淋罪孽,就好像大石头一样,堵得人心口发慌,哪怕只是喘口气,都能尝到满嘴甜腥气。
三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一度死一样沉寂。
直到林惊鸿拍案而起,霍然起身,神色认真地道:“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谁都不许再伤害你,谁要是敢杀你,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小景却不以为然,压根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满脸漠不关心。
“惊鸿,坐下,坐好。”
还是林墨白及时出声制止,否则林惊鸿恐怕还要继续咋咋呼呼一顿。
也幸好店小二端了饭菜送了过来,才化解了这死一样沉寂。
越无尘同沈清源道:“你过错,回山自有惩.戒,你且先下去便是。”
如此,沈清源这才起身。
但他并没有离开,反而站在了越无尘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小景。
不仅是沈清源,其余三个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景看。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小景从桌面上捡起一双筷子,自顾自地夹菜吃。
他得好好吃饭才行,如果肚子不吃饱话,那么他伤就好得慢,腿脚没力气,就跑不快。
小景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累赘,现在一心一意就是把伤快点养好。
即便身上很痛,一吃东西就忍不住往外呕吐。
但小景还是强迫自己,尽量多吃点饭。
越无尘从旁温声细语地道:“慢些吃,不必着急,这些全部都是你,没人同你抢。”
小景点了点头,继续埋头扒饭。
略一迟疑,越无尘拾起筷子,主动夹了一颗油炸小肉丸子,放入了小景碗中。
小景微微一愣,第一反应就是,把油炸小肉丸子夹出去丢掉。
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就是混吃混喝小废物。
衣食住行,吃吃喝喝,全是越无尘付钱。
小景一向知恩图报,他明白,越无尘虽然是沈清源师尊,但和沈清源不一样。
越无尘并没有伤害过他,也没有言语羞辱过他,甚至还救了他,给他换药,帮了他许多忙。
做人不能太忘恩负义,也不能因此就把沈清源过错迁怒到了越无尘身上。
小景想明白之后,也没拒绝越无尘给他夹油炸小肉丸子,但也没吃。
只是默默地埋头扒饭。
然后小景这一举动,无异于给了其他三人一个希望。
三个人面面相觑,而后好像突然找到了可以和小景拉进距离方法。
立马有样学样,赶紧拿起筷子,作势要给小景夹菜。
林墨白动作最快,夹起当初林景爱吃素炒白菜,往小景碗里一放,才刚要微笑着说:“你尝尝这个……”
哪知下一刻,小景就面露嫌弃,并且毫不留情地把林墨白夹到他碗里菜,一筷子夹了出去。
林墨白笑容,直接就僵硬在了脸上。
而身旁林惊鸿和沈清源下意识互相对视一眼,也不消任何人说了,默默地把筷子放了回去。
一顿饭吃得并不顺畅,但小景还是努力地连吃了三碗饭。
期间有好几次,他疼得差点吐出来,后来都强行忍住了。
小景默默安慰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柳暗花明又一村。
现在吃点苦头没关系,等离开了此地,天大地大,总有他容身之处。
碍于小景受伤不宜赶路,只能暂且在此地逗留。
但无极道宗和林剑山庄,总不好一直无宗主镇守,因此,早晚都得回去。
在决定小景是去无极道宗,还是去林剑山庄这个问题上,越无尘和林墨白产生了一些分歧。
林墨白认为,小景即便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林景,但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魂,须得先带小景回林剑山庄祭拜爹娘灵位。
而且,林剑山庄乃姑苏首富,多是灵丹妙药,小景去了,还怕医治不好他么?
越无尘却认为,小景现在重伤未愈,又对他们心怀结缔,必定是不肯同他们走。
也不可在此事上逼迫,只能循循善诱,好言相劝才是。
林墨白便道:“他现在懂什么?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当时,我怎么在密林里掐他脖颈,惊鸿怎么骂他是个断袖!若是任凭他选择,他死都不肯同我回林剑山庄!”
“既然越宗师也说了,他不会跟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走,难不成就这么放任他在外面受苦?若是罗素玄再找回来,就眼睁睁地看着小景受罗素玄蒙骗么?”
林墨白满脸沉痛地道:“小景是我弟弟!不管他承不承认,他始终是我林家孩子!我如何能忍心,看着他在外头吃苦受罪?”
嘴上说着,舍不得弟弟再吃苦受罪,可伤害弟弟最深也是他。
这是林墨白一贯作风了。
看不惯是真,舍不下也是真,嫌弃厌恶是真,心疼怜悯也是真。
林墨白发现自己现在对小景有种说不出来感情,他想要是林景,可偏偏回来人是小景。
只是一字之差,可却差别如隔天涯。
舍不下,丢不开,无法放手,却也没办法接受。
陷入了一个诡异奇怪死胡同。
越无尘坚持自己观点,并且不容置喙,让小景自己作出选择。
但在此之前,须得让小景恢复身体。
那一夜罗素玄御尸屠戮了整个常家,后来卷土重来,又去屠戮王家。
现如今南阳这边百姓,并不知道常轩到底是生是死。
只要小景同意换一个身份活着,他们完全可以为小景改名换姓,哪怕是易容幻形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小景放弃常轩这个身份,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戳小景脊梁骨,骂他是傻子,疯子,非议他“风流韵事”了。
可问题是,这些事情都需要小景自愿才行。
越无尘再也不想逼迫,也无法逼迫小景做任何事情了。
当初一十七剑之后,二人之间师徒情分,早就断了个干干净净。
即便林景还欠了越无尘师恩。
可在当年也彻底偿还清楚了。
小景半点不欠他们,半点不欠。
而他们却亏欠了小景很多很多。
在接下来日子里,小景过得都挺舒心。
每日除了吃,就是睡,什么事情都不用他做。
他想吃什么都可以,只要说一声就行了。
在越无尘悉心照料之下,短短几日时间,小景伤口就结痂了,形成了深褐色狰狞伤痕。
越无尘给他涂抹了除疤痕药膏,十分管用,想必再过半月,疤痕就能彻底消除了。
小景精神一日比一日好转起来,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因为吃得多,体力也在慢慢恢复。
越无尘说话算话,还教了他清洁之术。
可小景很笨,好像对术法天生就一窍不通,不管怎么学,就是学不会。
越无尘也不急,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他,还给小景买蜜饯,冰糖葫芦,糖人,糖浆樱桃……等等,反正各种甜东西。
甚至笑着同小景说:“没关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一学就会,你慢慢学,不着急。”
有那么一瞬,小景觉得,自己在越无尘眼中好像是个弥足珍贵宝物。
越无尘看着他目光温柔缱绻,双眸深邃得像是深山老林里一眼清泉。
小景面容倒映在泉眼里,落在了越无尘双眸中,也占据了他所有目光。